它在雪中，它在雨中，它在河中，它在湖中，它在每一滴會流向海的水中。

01

從我向顧辛烈坦心事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和顧辛烈陷了某種尷尬的沉默。

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我們都太了解對方的時間表，如果兩人都想刻意避開的話，其實就很難再撞上。

好在那時候我已經拿到駕照，買了一輛二手福特，每天一顛一顛地開出門。拿駕照的那天，管所讓我填一張單子，是否自愿在死后捐獻，我想了想，打了一個漂亮的勾。

死去元知萬事空，我想，塵歸塵，土歸土，能幫助到別人，也算是不枉一死。

我在車里放了很多周杰倫的唱片，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周杰倫是真真正正可以和青春畫上等號的。就好像只要一聽到《簡單》，我就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穿著藍白紋校服，戴著耳機，轉著筆，坐在教室里寫試卷的小孩。

聽到這里，我又忍不住有點傷了。于是我探過去換CD，腳下一個沒注意，油門當剎車，“砰”的一聲撞上了前面的大樹。

還好我反應及時，只是前方的保險杠被撞扁了。萬般無奈，我掏出手機，下意識地就要給顧辛烈打電話，然后才反應過來我們正在冷戰。

于是我只得迅速將通信錄翻了個底朝天，然后在心底說服自己：我這不是沒別的人選了嗎，還是保命比較重要。

顧辛烈很快接起電話：“姜河？怎麼了？”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把我的地址定位給你，你能不能過來接我一下。”

“好。”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

顧辛烈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哦，好的，為什麼？”

我這下真的快哭了，是被自己蠢哭的：“我的車撞樹上了。”

“噗——”顧辛烈忍不住笑噴了。

過了一會兒，顧辛烈開著車來了，我還蹲在樹下孤零零地畫著圈圈。他松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

“哪里好了，”我哭無淚，“國的樹很貴吧？要是被我撞壞了怎麼辦？它有保險嗎？”

“大概，是沒有的，”顧辛烈笑了笑，“要不，我們先溜了？”

我堅決地點點頭。等坐上了顧辛烈的車，我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我“啊”了一聲，轉過頭對他說：“我跟你說，我以前在舊金山的時候，有個室友，特別二。有一天晚上去星克買咖啡，結果油門當剎車，喏，就跟我一樣，一下子撞了前面的車。后來那名倒霉的車主了的男朋友。”

“姜河，”顧辛烈古怪地盯了我一眼，“你和自己有多大仇啊。”

我這才發現我把自己都誤傷了，我郁悶地閉上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忍不住開口：“你前段時間躲著我！”

“我哪有躲著你！”顧辛烈哭笑不得，“最近有門專業課老師去非洲了，代課的老師把課程表改了。”

“非，非洲？”

“對啊，”顧辛烈無奈地撇撇，“說是要去找靈，藝家的心思你別猜。”

原來我一個人尷尬了老半天，只是一個誤會，我咳嗽了一聲，“放點歌來聽吧？”

這次我學聰明了，拿出手機連上他車里的藍牙放歌。歌手剛剛唱到“舊夢如歡”的時候，顧辛烈忽然開口：“那他們后來呢？”

“誰？”

“你室友和的男朋友。”

“噢，”我調小了音樂的音量，“他們沒有在一起。”

他點點頭，然后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想起了趙一玫，我回家后給打了一通電話。此時西部還在放秋假，趙一玫已經回國了。依然是一有假期就往中國飛，其實坐國際航班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費時費神，時差才剛剛調過來又得飛回來。而且來回一兩萬塊錢的機票，其實也是筆不小的開銷。

“你不會累嗎？”我問。

“當然會累，”說，“可是當我想到能夠見他一眼，哪怕一眼，就會覺得這些累和苦本什麼都算不上。”

這次回國，我照慣例千叮萬囑讓一定要給我帶一點花椒和麻椒回來。

“對了，你們明年秋假是幾月，惜惜這段時間工作有些糟心，我想我們一起出去找個地方散散心。”

“那要等到下學期才知道了，怎麼了？”

“被排吧，”趙一玫嘆了口氣，“你知道的，干的那行屬于石油行業，很有外國籍員工，新人多都會被排的，H1B的名額，力很大。”

“惜惜真的是很不容易，你多陪陪，你最近如何？”

趙一玫言又止：“再說吧。”

這之后，信號一直斷斷續續的，我們便掛了電話。我太了解趙一玫了，肯定是又和沈放吵架了。

電話剛掛斷，樓下防火警報又“嘟嘟嘟”地響了，聲音無比刺耳。我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準是顧辛烈又開始嘗試他的黑暗料理了。

其實我有時會想，“越挫越勇”這四個字，趙一玫和顧辛烈之間，究竟誰的道行比較高。

我走到樓下，在一嗆人的煙霧中告訴了顧辛烈我們明年準備出游的計劃。因為我們打算自駕游，三個生的話，確實不太安全。

“你們想去哪里？”

“不知道，散心的話，還是去有自然風的地方吧。”

顧辛烈想了想：“那就去黃石國家公園吧。”

“這個不錯，”我點點頭，隨手拿起盤子里的一塊餅干塞到里，“呸呸呸，你這又是做的什麼啊！”

“趣多多啊。”

“你這是咸多多吧！”

02

我的車在修理廠待了一個月，在我還沒來得及取回它的時候，冬天來了，波士頓開始下雪了。

周末的時候我正開著暖氣裹著被子在屋子里睡覺，顧辛烈就“咚咚咚”地開始敲我的門。

我簡直要被他氣死，迷迷糊糊地醒來，出床頭的電話，給他打了個電話。

“姜河？”

“是我，”我還在神志不清的狀態，說話含含糊糊，“別敲了，不然我和你同歸于盡。”

“姜河，”他的聲音很開心，“起來啦，下雪了。”

我翻了個，開了手機外放，躲在被子里：“什麼？你流了？”

“豬頭，快起來，你以前不是一直念叨著說要看雪嗎？”

“噢，你說下雪啊，”我呆呆地坐起來，用被子把自己裹木乃伊，“我什麼時候說過？”

“以前我們坐同桌的時候啊，你在作文里寫的——‘啊，我做夢都想要看一次雪啊，一顆一顆，像是晶瑩的饅頭’。”

“等等，”我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為什麼是饅頭？”

“可能那個時候，在你心中，饅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吧。”隔著一道門，顧辛烈嫌棄地說。

“怎麼可能！”我然大怒，“我可是天才！你有見過哪個天才天就惦記著饅頭的嗎！”

“哈哈，”顧辛烈大笑，“這下子醒了吧？醒了就穿好服來外面看你小時候的夢中人。我在客廳等你，要吃什麼？”

“華夫餅！”

等聽到顧辛烈下樓的腳步聲后，我才了個懶腰，不不愿地從被子里鉆出來。穿服的時候我忽然想到，我和顧辛烈做同桌，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連我都忘了的一個小小心愿，他卻為我記了整整十年。

我吃飯的時候，顧辛烈已經去門外掃雪了。我推開門走出去的一剎那，被眼前的景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整座波士頓已經被茫茫大雪覆蓋，大雪紛飛，樹梢和屋頂上有著厚厚一層積雪。

門前的一小塊路已經被顧辛烈掃出原本的模樣，他得意揚揚地說：“你們西部來的沒見過雪吧？在國東部，掃雪是一項必備的生存技能。”

我躍躍試，搶過他手中的鏟子，“我試試。”

可是等我真正將鏟子拿到手中，才發現本就鏟不，鐵鏟沉得要死，我齜牙咧，連吃的勁兒都使上了，才終于把它端起來。結果力道不對，上面的雪“咚”的一聲全砸在了對面的顧辛烈上。

“姜河！”顧辛烈絕地看著自己一的雪，連臉上都被濺了不。

我撐著鐵鏟，笑得東倒西歪。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顧辛烈眼疾手快地蹲下抓起一把雪朝我扔過來。

“找死！”我將臉上的雪一抹，也跟著蹲下，狗刨一樣刨了一大堆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部向他砸去。面對我的猛烈攻擊，顧辛烈只得連連后退，然后一不小心磕到了雪堆，整個人往后一仰，面朝上呈大字形摔在了雪地里。

我叉著腰仰天長嘯：“哈哈哈，蒼天有眼！”

然后我優哉游哉地圍著躺在雪中的顧辛烈轉了一圈，靈機一，開始用雪埋他，“別啊，你要我就用雪砸你的臉，你不是最寶貝你的臉了嗎！”

顧辛烈做出很害怕的表：“你想干什麼？”

我哼著小曲，沒有回答他，我從他的腳上開始堆，他的馬丁靴又大又厚，我蓋了好久才蓋上。知道我的用意以后顧辛烈哭笑不得：“姜河，別鬧。”

“我才沒鬧。”

我再接再厲，繞到他的雙手邊，抱了一大堆雪，正準備往他上撒的時候，顧辛烈長手一，一把扯住我，我子向前一傾，也跟著倒在了地上。

“你干——”

我話還沒說完，就見顧辛烈豎起手指在邊“噓”了一聲，然后指了指天空：“你看。”

我的目順著他的手指向天空去，藍灰的蒼穹之下，白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眼里，落在心底。那一刻，躺在寒冷的雪中，我卻覺得心涌起一種奇特的、溫暖的力量。我想，顧辛烈也一定覺到了這種力量，所以他才躺在這里，不肯起。

我想起十幾歲時看過的電影，巖井俊二的《書》，主角對著空谷雪山不斷地、一聲聲地喊：“你好嗎——我很好——”

江海，那你呢，你好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好不好，但我能肯定的是，對于現在的自己，我是喜歡的。

波士頓這年的第一場雪，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落了滿世界。

03

在我已經數不清波士頓下了多場雪后，江海的論文再次被《NATURE》（《自然》）雜志刊登，我早上去實驗室的時候，我的導師找到我，笑瞇瞇地問：“我記得，當年在學會議上見到和你一組的人，就是他吧？”

我對導師的記憶力佩服得五投地，掃了一眼江海的名字，點點頭：“他很優秀。”

豈止優秀，在我心中，江海就是一個完的“1”，而我，只是近似無限接近的循環小數0.999……

同教授說過早安后，我順手帶走了那本《NATURE》。因為我只是研究生，同博士生的江海比起來，他研究的領域更加偏向于理論化，很多公式推導連我看著都覺得吃力，可是我不再跟小時候一樣覺得迷茫與不安，業有專攻，我只是離江海越來越遠。

那天我一個人在圖書館里坐了很久，我打開谷歌，慢慢地打出江海兩個字。搜索的結果甚至比我預計的還要多，我一頁一頁十分有耐心地翻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麼。

然后我竟然翻到六年前的那個帖子——“大家來八一八最近很火的那對天才年”。我猶豫了一下，點進去，上面放著一張我和江海很多年前的照片，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面容青稚。

下面的回帖清一祝福的語氣，現在看來已經恍若隔世。我當年看完這張帖子后一直沒有后續關注，原來又多了十幾頁的回復量，都在問不知道兩人在國過得如何，有沒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