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長安冥冥細雨遮天,黃梅雨已纏綿數日。
姜漓立在琉璃瓦下的朱墻,額前的青沾著細碎的水珠,盛夏的牛細雨,打在人上倒不礙事,只覺周黏糊。
良久,暗的雨霧里才匆匆走來一人。
姜漓子微微往前一仰,忙地又退回在了墻角,待那人到了跟前,姜漓才將手里的袋子遞了過去,大半年存下來的積蓄都在這里了,手倒是沉甸。
小太監為難地說道,“姑娘該知道,這是殺頭之罪......”
姜漓垂目,終是將手里的那枚凝脂玉佩遞了過去,“雖說生死有命,也得事在人為,自古便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說法,誰又沒有那鋌而走險的時候,今日的事了我會記住小哥的恩,倘若不,小哥盡管將自己摘出去,我這頭必定照著你的說辭去圓。”
小太監見鐵了心,忍不住嘆了一聲,“姑娘出去了又如何,還不是一個‘死人’,又能去哪里。”
從宮里逃出去的人,也不是沒有,可下場沒幾個好的,沒名沒姓,同個死人又有何區別。
姜漓笑了笑,“小哥不用擔心,往后如何,都同小哥無關。”要的就是那‘死人’的份。
小太監長吸了一口氣,接過了手里的玉佩,“姑娘也曾幫助過我,但愿姑娘萬事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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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漓回到浣局,進屋前拍了拍上的水珠,掀開簾子時,碧素拿著火鉗正往火盆里添碳。
姜漓喚了聲,“姑姑。”
碧素抬頭,姜漓上的緞子已被細雨打了一層,漉漉幾縷發在鬢邊,沾了雨水的臉龐白皙賽雪,眼梢卻是被雨霧打得微紅,如初綻的桃,平添了幾分。
頭一回見姜漓,碧素就知其姿過人。
年前進來的那波秀被皇上一句話打發到了各宮,能出去的都被自家人走了關系,撂了牌子,姜漓是為數不多留下來的幾位,等到碧素過去選人,各宮里的主子都選完了,就姜漓一人立在那,碧素讓抬起頭來,正巧那日天上飄著碎雪,姜漓一抬頭,碧素便愣了神,許是從未見過,有人能生的如此干凈,就如同被漫天白雪洗滌過,讓人生不出半來。
碧素便知為何緣故,那臉太顯眼,各宮的主子們沒人愿意引狼室。
碧素問會些什麼。
姜漓答得乖巧,“姑姑教什麼,我便做什麼。”
碧素將人領回去,起初給了漿洗的活兒,后來見對熏香頗有講究,便讓跟著四桃留在了香屋里熏香。
大半年的景,倒是了碧素的左膀右臂。
這回更是救了。
碧素見進來這副模樣,一面將腳下的板凳遞了過去,一面埋怨,“香料庫房也就幾步路,卻挪不四桃那丫頭一懶骨頭,好歹你出去也帶把傘。”話音剛落,香屋里的簾子一掀,四桃冒出個頭來,及時喊冤,“姑姑又埋汰我,分明是姝妹妹自己說去跑一趟。”
碧素罵了一句,“猴。”
四桃吐了個舌頭,又了回去,姜漓已坐在板登上,將自己浸的袖口,架在炭火苗上烤,碧素將炭火翻了個面,紅彤彤的炭火石子,亮如寶石,碧素著袖口上冒出來的騰騰水氣,這才緩緩地說道,“我在宮里當差也有十余載,沒料到一朝出事,前來相助的人卻是你。”
浣局一向不站隊。
當朝宮中有兩位貴妃,一位是東宮原本的太子妃,皇上登基后,封為了惠貴妃,另一位則是太上皇后的侄嫻貴妃,去年才進宮。
先前無論兩位貴妃如何爭,浣局從未參與,洗熏香皆是同步,連送裳的時辰都是不錯分毫,今日卻偏偏落了嫻貴妃的一件裳,待碧素發覺后親自跑了一趟,這一出去人就沒有回來。
嫻貴妃說送來的裳,口上燒了一個大。
裳是賜,扣了一個碧素蔑視皇威的罪名。
碧素在黑屋里了一通折磨,第二日嫻貴妃邊的宮卻是親自將從黑屋里領了出來,“姑姑手底下有這麼一雙巧手,怎就不早說呢。”
碧素才知,姜漓熬了一個通夜,將嫻貴妃破了一個的袍,用彩線繡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黃鸝。
嫻貴妃素有嗓音似黃鸝的名,一時喜歡,今日一早便穿去同太上皇后請安,恰好皇上也在,太上皇后夸了一陣,完了又問了一聲旁的皇上,“皇上覺得呢?”
周恒倒是沒有說那只黃鸝,而是問嫻貴妃,“這熏香,從何而來?”
自打進宮以來,嫻貴妃還是頭一回見皇上主同說話,一時面如,回來后就讓人放了碧素,還向其討要了姜漓,“本宮甚是喜歡這熏香,明兒你將那熏香的宮帶過來,往后就留在本宮的芳華殿。”
碧素知道,嫻貴妃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沒有見過跟前的這張臉。
要是見著了,不知還會不會留。
姜漓笑得倒是輕松,“姑姑于我有恩,理應如此。”若不是姑姑當初收留了,又豈能平安無事到現在。
能呆這大半年,已經知足了。
碧素眼睛一,“你是沒想過你自己,我還能看不出來?自打進宮你便小心謹慎不喜出頭,今日卻為了我冒了這個頭,華清宮的那位已經發了話,明日一早,你就得離開這里,往后你的路,我是一點忙都幫不上......”
碧素拉著姜漓說了一陣,突地在姜漓的耳邊悄悄地說道,“往后你若真有那個造化,我也算圖個良心上好過,這話是前的人暗里傳出來,定不會有假,別瞧著兩位主子如今爭的厲害,不過都是些無用功罷了。”
姜漓唬住了,道姑姑定是想多了。
哪里有那造化。
碧素卻附耳道,“皇上這些年暗里一直派人在尋一位姑娘,可這姑娘的姓名,容貌,沒有人知道,就連前的高總管都未見過,日子久了,知的人都說是皇上做的一場夢,更荒謬的說法,說是皇上前世緣未了,投胎轉世后這輩子再續前緣,旁的這些都玄乎,倒是有一樣是個準頭,說那姑娘懂些熏香的本事,恰好就被你撞到這頭上了,若日后你當真走投無路,也該知道如何保命,以你的姿,本也不該限于此,與其落旁人手心沒個活頭,不如拼一把,就務府路上的那口井,你也知道,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頭,一年不知填了多亡魂......”
姜漓心頭一。
暗沉的夜,一聲悶雷轟鳴,又下起了急雨。
見姜漓上烤的差不多了,碧素才起挑起簾子放了四桃出來,“剩下的活兒明日早上再來忙,今夜雷雨,你們都早些回去安置。”
碧素提了盞羊角燈,四桃跟在后說了一路,說的都是姜漓給嫻貴妃繡的那件裳。
兩人回到倒座房,洗漱完都鉆進了被窩,四桃突地側過子,著對面炕上的姜漓說道,“姝妹妹,你當真甘心嗎。”
姜漓轉過頭不明地看著。
“姝妹妹是姜家嫡,怎麼著也該比你那位庶出的妹妹好才對,可如今姝妹妹在宮里伺候人,就算這回進了芳華殿,到嫻貴妃跟前當差,混得再好,也還是個奴才,姜家二小姐卻與韓國公世子指婚,往后便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這命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著實讓人難想。”
姜漓沒說話。
姜家同國公府的親事,整個長安怕是無人不知,若說起姜家兩個姑娘的命。
一個是天上的彩云。
一個就是地下的泥土。
暗地里不人罵那位外室所生的庶姜漓,奪了姜殊的路。
四桃見不說話,愈發地說起了勁,翻起來,撐著半邊臉,眼睛突地亮堂了起來,“姝妹妹可有想過......”
“四桃。”姜漓打斷了,“明兒還得早起干活呢,你怕又是睡不著,我去熏些香,落雨天你正好睡個踏實。”
四桃終是閉了。
頭頂上的悶雷裹在云層里,一聲接著一聲,姜漓連喚了兩回,“四桃。”見其沒了聲音,才坐起來,守著炕頭上的那砂石滴。
四桃里的那位庶,不是旁人,就是。
不是姜殊。
是姜漓。
一年前,姜家的姜老爺不知道是如何攀上了韓國公這門高枝,將自己從外頭接回來不久的庶姜漓,許配給了韓國公世子韓焦,一時轟長安城,為了一樁麻雀變凰的典例,同年恰逢宮中選秀,姜家的嫡姜姝被記錄了名冊,明面上瞧著又是一樁事,不知的百姓道是姜家的那座祖墳發了,這是要祖耀祖了,姜家主母卻是當場嚇暈了過去。
新帝周恒在姜家主母眼里,就是地獄里的閻王。
周恒親自決王家的那回,姜夫人正好在場,那時姜家還未同國公府攀上親,姜夫人相中的是王家,王家也有那意思,就差點破,王夫人便邀了姜夫人上門做客,王家的長公子也在,姜夫人借著說話的功夫瞧了幾眼,模樣生的高大,氣勢也威風,姜夫人頗為滿意。
后來轉個眼,王公子卻是倒在泊里,對著周恒跪地求饒。
姜夫人親眼看到周恒,沒講半點面,手一揚當場要了王老爺和大公子的命,姜夫人回來后,半條命都嚇沒了,姜老爺問起時,姜夫人只抓住姜老爺的手,恐慌地說道,“老爺,咱們這個新帝,是個暴君。”
那王大公子臨死前還曾問過周恒,王家到底犯了何罪,周恒說,“你污了朕的靴。”
姜夫人聽得很清楚。
就因為這麼個緣故,王家丟了兩條命,從此長安城,再無王家。
這樣的君王,富貴先不論,若的兒進宮后,稍有不慎惹了他,可還有活頭。上頭的名冊躲不過,姜夫人才一合計,前有貍貓換太子,不過是換個兒進宮,也還是姓姜,誰又會去追究。
且兩人的份一換,要嫁給韓國公府的人便是姜姝。
姜夫人那念頭一生出來,便沒住,姜家的門戶小,來往的世家不多,姜家的嫡姜姝子弱,常年呆在閨中,未曾出去過面,姜漓被姜老爺帶回來后,也未出去見過人,姜夫人換得神不知鬼不覺。
等到姜老爺發現,姜漓已經進了宮,了浣局。
木已舟,說什麼也來不及了。
這事倒也不是姜家主母一人就能,姜漓自己也愿意,欠浣局碧素姑姑的恩,同樣也欠姜家的恩。
眼下沒有旁的路,在這宮里,走的越高,姜家便越危險,只有‘死’了,才會消除姜家的這樁把柄。
至于自己,從哪里來,就該到哪里去。
想回到的小藥谷。
還同從前一樣。
丑時兩刻,姜漓起,屋外的急雨不見住點。
姜漓披了件深斗篷,借著廊下的一豆燈火,快步往前,心頭一遍一遍地重復小太監的話。
“丑時三刻,我會到浣局送裳,你躲進第二個空桶子中,里頭有我備好的裳,你換上,你上那,我會拿去丟在務府的那口井里,裳一旦落井,你就算‘死’了,寅時末,膳房的臊水桶子出宮,姑娘就得委屈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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