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榭本不這個名字。
它地斷水山莊北院,長廊環水,一到夜里就能映出水月相融的景,因此在三年前,它還做映月廊。
三年前,謝無推翻謝重山,將整個山莊控在手,然而他心偏激,遭過背叛就斷不肯再吃第二次虧,縱使碎骨,也要拖仇敵死無葬之地。
是故借著鬼醫封針之機,他與百鬼門暗中做了一筆生意。
他早年行走西域,為了生計也曾與商賈為伍,再加上有毒魁留下的部分財,手里很有幾分資本。那一筆生意,就是用這些財富從百鬼門手里購買了一批威力驚人的震天雷,并遣能工巧匠在斷水山莊進行改造,將一半震天雷都藏在映月廊的西、南兩,只要按下機關,充作引線的火藥就遇風而燃,頃刻就會將此地炸開!
自此,映月廊改名潛龍榭,就是取“潛龍在淵,一出驚天”之意。
剩下的一半震天雷收在莊室,此前謝無遣散大半護院奴仆,整個斷水山莊幾乎人去樓空,留下的都是寧死不棄的心腹,他們每人各揣了一枚震天雷在,又把余數分放在各個院落里,埋了火藥線,一旦潛龍榭出事,這些人就會各自點火引,讓斷水山莊各院接連炸毀。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便是如此的決絕。
潛龍榭長廊是由青石制,見風則崩,遇酸則解,被震天雷威力一炸,頓時從西南兩邊開始接連崩塌,火勢迅速蔓延,眨眼便似一條火龍盤踞水上,熱浪滾滾,把池中的魚蝦都快要蒸。
厲鋒和步雪遙在薛蟬手剎那便騰而起,險之又險地避開炸,隨著幾聲巨響,西南兩邊長廊上的葬魂宮人大半都被翻滾的火浪席卷著沖上天空,剩下的有些在池子里拼命掙扎,有的見機沖上東北兩側,場面混不堪。
巨響轟隆數聲,整個斷水山莊頃刻間變一片火海,濃煙滾滾中盡是掙扎人影和高聲呼喊。陸鳴淵屏息凝神,手中白紙扇逆風而掃,強行以力揮開撲面而來的火浪,勉強護住背后白道眾人,冷不丁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記。
薛蟬臉上都是黑灰和汗,狼狽得像個野鬼,急促道:“莊主有令,命我帶各位從水下道離開山莊,快隨我來!”
“多謝!”陸鳴淵心知此番不能善了,當下力排眾議,帶著還能活的人扶起同道,跟著薛蟬跳水中,像一大盤陸續下鍋的餃子,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葉浮生卻沒有跟上,他抓住謝離,小年在他手下掙扎不停,往日故作的安靜沉穩在這一刻都喂了狗。
突然,葉浮生瞳孔一,一手抱住謝離飛后退,順勢一腳踢了塊掉落房梁出去,被人一刀劈兩半。
是厲鋒和步雪遙!
葉浮生抱著謝離,“幽夢”也在持續作祟,并不敢接,只能連踩霞飛步且打且退,眨眼間已在生死邊緣走了好幾趟,眼看剛剛躲過步雪遙一掌,雪晴刀就已當頭劈下。
毫不猶豫,葉浮生抱著謝離轉,用后背生生挨了這一刀,一口鮮幾乎要嘔出來,正當雪晴刀勢再落,不料一道刀乍起,雪晴斷水再度相接,厲鋒退了三步,謝無退了六步。
“我死之前,你敢對他人手?”
謝無的軀已經發麻,虎口震幾乎要握不住刀,反噬的力和毒素麻木了所有,就算后背已經被火藥炸得鮮淋漓,他臉上竟然還沒有痛。
一反手,斷水刀扔在葉浮生手中,謝離被刀柄砸到了頭,怔怔地看著謝無背影。
謝無從一個死人上出把長刀,沒回頭,只是笑了笑。
“阿離,跟他走,不許哭,也別回頭。”
話音未落,謝無與厲鋒再度戰至一,葉浮生左借力一折,便抱著謝離騰空飛出。
——“我一旦引發震天雷,斷水山莊便只有兩條生路可走。屆時蟬帶著武林白道從水路直達城南,雖然穩妥但目標太大,必定會引走葬魂宮大半部署,你就帶著阿離從后山去海暫避,待風頭過了再出來。”
早上謝無的吩咐回響耳邊,葉浮生在即將塌落的房頂上連蹬七步,縱投向院墻之后的山林。
步雪遙輕叱一聲,提起塵步飛追去,厲鋒本隨其后,奈何謝無雖是強弩之末,刀法卻愈加凌厲,兼之厲鋒已失右臂,一時間斗得難解難分。此時整個潛龍榭只剩下他兩個活人,頭頂腳下接連傳來木石焚燒解之聲,烈火熊熊,映得兩人都像染一樣。
滾滾濃煙遮蔽視線,謝無窺見一人影,長刀斜砍而去,不料劈飛的卻是一顆已被燒毀的頭顱!
厲鋒已借機閃到他后,雪晴刀自后腰貫而出。
火焰像毒蛇的信子舐他們的軀,厲鋒握刀的左手虎口裂開,全忍不住發抖,遂發力想要拔刀撤離。孰料全跟遭了凌遲之刑般無一塊好的謝無,到了此時竟然還有余力,只見他手中的長刀飛快抬起,然后重重從膛刺,刀長三尺,貫之后還能去勢未絕地捅厲鋒左,像一簽子上同時穿了兩條垂死掙扎的魚。
刀鋒,厲鋒一口就噴了出來,他拼起一掌打在謝無上想要分開兩人,奈何這軀竟是不如山,謝無運起輕功疾步而退,厲鋒的后背重重砸在搖搖墜的墻壁上,長刀將兩人都死死釘在一起,與此同時,上方一條斷梁塌下,當頭砸落!
電火石的瞬間,厲鋒出了雪晴,用盡全力砍在貫穿兩人的長刀上,一刀兩斷,然后在間不容發之際撲出長廊滾落水中,斷梁砸在謝無背上,得他整個人跪了地,火焰燎著了,前刀口流如注,鮮噴濺在火焰上,火勢竟然不減更烈。
男兒至死心如鐵,熱猶能續柴薪。
周圍火勢熊熊,可謝無全發冷,從骨髓冷到肺腑。
大概人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冷吧。
聽說黃泉路是最寒涼的路,他以這一場大火拉了無數走狗墊背,想來到了九泉之下,也還能拼了一腔熱戰個痛快吧。
又是轟然一聲,熱浪排山倒海而去,整個潛龍榭終于湮沒在大火之中,滾滾熱風斜著腥味和焦糊氣息直沖云霄,驚了整個古城。
無數大夢初醒的百姓推門開窗,驚駭地看著那一方天地,仿佛蒼天被捅了個。
葉浮生也看到了。
只是剎那回首,他就面無表地收回目,抱著謝離在后山急急而奔,憑著記憶趕向那在山中的海地口,霞飛步被他用到極致,快得將兩邊景拋了模糊廓,可惜右左臂疼痛難當,四肢百骸都蟲咬一樣發麻,他終究還是慢了下來,單膝跪了地。
謝離在他懷里冒出頭來,鼻涕眼淚糊滿了襟,比流浪花貓還要不如。他惶急地去看葉浮生,眼睛卻被一道紅晃了一下。
那是一道妖艷的緋紅。
步雪遙縱而下,寬大的袖灌注力,就像一把鋒利的鋼刀,照著葉浮生暴出來的后頸斬下!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長長的鎖鏈飛而至,卷住步雪遙的手臂,用力一甩,將他扔出了一丈開外。
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像山間野鬼般出現在他們面前,除了蒼白無的手臉,就只有纏在臂上的兩條玄鎖鏈。
原本該待在地的容翠竟然出現在這里,沒說話,作卻很快,下一刻就甩出鎖鏈纏上葉浮生和謝離,腰一折,然后騰空掠起,拖著他二人低空飛掠,很快就看到了一山。
與此同時,步雪遙也追了上來,他就像一條彩艷麗的毒蛇,在發攻擊的剎那奔騰而至,頃刻就到了容翠前!
一剎那,雨噴濺,他一只掌屈指爪,深深進了容翠口!
一剎那,鎖鏈飛舞,一條將容翠和步雪遙纏在一起,一條順勢一甩,將葉浮生和謝離扔進了中!
也就在這一剎那,月乍現,謝離看到了人那只骨瘦如柴的左手只有四指頭,看到了那張憔悴如鬼的臉依稀還有秀麗眉目。
他在這片刻,想起了一點往事。
三年前,他娘病逝的時候,就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用這樣一只手輕輕著他的頭,用這樣一雙眼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被薛蟬抱了出去。
再然后,他就沒有娘了。
謝離全都在發,聲音抖得不樣子,喃喃道:“娘……”
可他的人已經被扔進里,下一刻轟隆聲響,一塊斷龍石從上方落下,把口完全堵死,隔絕了他的視線。
他自然也不知道,這一聲貓似的呼喊,容翠是聽到了。
回頭看了那迅速下落的斷龍石,淋淋的手勁力一吐,震碎口機關,和步雪遙一起癱在了地上。
“賤人!”步雪遙怒火沖天,一掌打在容翠頭頂,卻笑了,鷙地看著他,突然張口,吐了一口在他臉上。
那沾上皮,竟然像火燒一樣劇痛,皮迅速潰爛,步雪遙慘一聲,又是一掌蓋上容翠天靈,掙鎖鏈連連后退。
月下,那張艷若桃李不輸子的臉只剩下一半彩如舊,左半張皮潰爛,管虬結如最丑陋的蟲子。
西域毒魁一生只收過一個徒弟,不會醫,卻也善于用毒。
這一口混了“半面妝”的毒,就算易容換皮也不能除,一生一世都是半面羅剎。
容翠癱在地上,從頭頂淌下的糊了滿臉,最后這一眼,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年紅妝花嫁,子素手梳髻,誓言寸寸青結白首。
那年喜得麟兒,子素手制,恨不乞巧穿梭織錦繡。
可惜世上男子大多偏,子又太過偏心。
棄了七歲孩兒死遁地,不見天日只為等遠行夫君。
可惜等了一個再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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