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奉冰與春時兩人在房中擺席,高高興興地吃完了,春時著自己圓滾滾的肚皮,又忍不住想起在牢州沒飯吃的時候。
最早的兩年過得最苦,郎主有不心件,都是在那兩年一件又一件變賣掉,直到今日也沒能再贖回來。
飯,真是很重要的東西。
——但即使為了吃飯,郎主也不曾過那一條襦,它始終被珍重收藏在最妥當的地方。春時早已將腸子都悔青,那襦上繳之后不知去了何,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郎主邊,都是他自作主張的錯。
奉冰臥床兩日,悶壞了,要去這園子里走走。園中花木都凋敝,夜漸起了霜,積冰的小徑上難行,他與春時兩個相互攙扶正萬分警惕地邁步,便聽見不遠傳來簫聲。
他驀地抬起頭。
原來他們已十分靠近這座宅邸后門,兩旁種著梅樹,一直綿亙到屋外,鋪一條梅林小道。門口守著一名仆人,正是楊鈺分給他的那兩名男仆之一。
春時見到外人,不好多說,只朝奉冰眉弄眼:“后花園,那個,后花園!”
奉冰無奈地笑,反而坦坦,“我知道,這是裴耽在吹簫。”
說著想從后門出去,卻被那仆人攔住:“郎君,外頭兇險,勸您不要隨意出門的好。”
奉冰打量著他,此人高大強壯,楊鈺介紹來的時候他便猜想,或許是有心要給他看家護院的。“這是楊侍郎吩咐你的?”
像有什麼話在那仆人邊轉了個圈又咽下去,“是。”
“我不給你們添麻煩。”奉冰微笑道,“就瞧一瞧梅花。”
裴府的圍墻不高,但干凈而森嚴,雪白的壁和玄黑的瓦,將這空地上的梅林襯出世獨立的風韻。圍墻的簫聲氣息頗虛浮,奏的是一曲簡單歡喜的《拋球樂》,間雜著一名子的歌聲與許多男的笑鬧,因而聽不清歌詞。
看來是裴耽在宴客了。
他的傷是真的毫不礙事兒,竟還能吹曲子,不怕把五臟都崩掉。
正逢月末,一彎彎的眉月在暗云之間,紅的梅花也像是紫。奉冰心不壞,跟著《拋球樂》的曲調輕哼:“珠淚紛紛羅綺,年公子負恩多,當時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春時瞠目結舌看他,好像頭一回認識奉冰。奉冰只是低頭好笑。
這無聊的小詞還是裴耽教他的。
他剛婚時,也沒想到裴耽不僅會寫冠冕堂皇的駢四儷六,還知道許多市井勾欄的詞艷曲。年公子初嘗人事,對一切都極興趣,大半夜拉著他琢磨什麼是“香檀枉注歌”,什麼是“上雪,從君咬”,奉冰連想都從未想過這些七八糟,卻全被他帶著驗個遍。他有時也會不懷好意地問裴耽,有沒有去過平康里的青樓?那里的子會的更多。結果裴耽卻往往不應,悶悶只折騰他一個。
對奉冰而言,這些事是夫妻才會做的私事,婚之后自然而然要發生,離婚了也便自然而然要拋下。他不是年人了,就算“年公子負恩多”,也傷不著他。
曲聲奏畢,對面傳出轟然的好聲,約聽得有人勸酒。一陣風倏忽刮過,奉冰冷了起來,便打算回去。
突然有一只澤艷麗的彩繡球從那圍墻后頭飛砸過來——
“啊呀,糟糕!球丟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剎那打破了所有笙歌熱鬧,奉冰防備不及,被那繡球砸中了肩膀,下意識捧住,連連后退幾步。
春時也嚇一跳,看向那十二面的繡球,上頭繡滿了浮夸的花紋,還粘著華麗翠羽,像是招搖的冠子。
裴府后花園的門開了,一個雕玉琢、穿得跟團子也似的小孩顛顛兒地跑出來,手便朝奉冰道:“是我的球,還給我!”
奉冰將繡球給,什麼都來不及說,對方的婢全慌張向他行禮:“對不住了郎君,對不住,我們小娘子貪玩,不小心把繡球扔出了圍墻……”
奉冰了鼻子,原來這就是“拋球樂”啊。
這孩他曾見過,是裴耽的小堂侄,當初還是個娃娃,五年過去眉眼長開了,明艷貴,與裴耽竟有幾分相似。但奉冰不敢相認,只含糊說了句無事,便轉離去。
小孩抱著繡球蹦蹦跳跳又跑回去,在裴府的花園里繞啊繞,直到找著了最喜歡的裴耽,笑著撲上去:“小叔叔!”
裴耽了傷,因不愿讓這幫從河東趕來祝壽的親戚看出來,便懶懶散散地斜臥在人榻上,遭這一撲,險些沒吐。
“這個要給小叔叔。”小孩將繡球往裴耽懷里塞。
裴耽將繡球在手里掂了掂,“為什麼給我?”
“小叔叔好看。”孩毫不猶豫。
“年公子負恩多,聽沒聽過?”裴耽促狹地笑,“當時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孩聽得半懂不懂,依稀覺被拒絕了,不高興地將繡球收回來,“不要就不要,方才還有個好看的叔叔,我再去找他。”
裴耽挑了挑眉,“還有比我更好看的叔叔?”
孩盯著他瞧,煞有介事地道:“他與你不一樣。他,淡淡的,好像還生著病。”
裴耽的眉擰了起來。他突然抬高聲音喊:“楊鈺!”
楊鈺正在旁席與人喝酒,上司這一喊可把他嚇著,忙不迭趕過來,“裴相有何吩咐?”
“讓你將人看點兒。”裴耽道,“他今日出門了。”
楊鈺立刻去查問,那名守著奉冰后院的男仆過來,與他嘀咕了幾句。楊鈺回頭,小聲:“出后門也算麼……”
裴耽默了半晌,忽然沒了樂趣。“萬事小心吧。”他丟下一句,便起預備回房,卻又被自家二叔拉住,要他一定喝下自己敬的酒。
二叔的兩個兒子又將參加春闈了,因之前屢試不中,家里給他們花錢買了,卻被同僚嘲笑,總不高興。二叔滿臉堆笑地說:“我們裴家,誰也沒有允會讀書呀,您看在二叔這張老臉的份上,喝下這杯酒,將才氣分一點給他倆,保佑他們明年上榜,好不好?”
裴耽看著二叔和兩個腦滿腸的堂兄,一時沒有言語。
這群親戚打著為他祝壽的名義京來,早已讓他煩不勝煩。
在過去,他是蟾宮折桂、圣旨賜婚的狀元郎,帶著他新婚的伴奉冰回老家時,他們還分明不是這樣的臉。
再遠一點,當他的父親死在高麗尸首無存,母親聞訊便哀痛病逝,五歲的他捧著父母冠和朝廷賜的滿門忠良匾,獨自在族中祠堂里戴孝行喪,他們也還分明不是這樣的臉。
裴耽眸漸深,忽而掠過一無人得見的冷。
二叔手中的金腳杯湊到了眼前,裴耽拿起了早已備好的茶水,對二叔低笑道:“明年的主考我認識,但面子不大,只能保一人上榜。您思量清楚了,與我說便可。”
這話,旁邊的兩兄弟也都聽見,一時間表異彩紛呈。
裴耽笑著與發愣的二叔了杯,好像只是做了個快活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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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詩句都引自敦煌曲子詞。
是的,“上雪,從君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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