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場大雨後,而不發的寒意揭竿而起,出裡行將結為霜的蕭條凜冽來。
長庚懵懵懂懂地跟著一堆陌生人送走了老皇帝,送葬那天,有八駕馬車拉著九龍的棺槨,大路兩邊豎起十萬蒸汽號,自發地奏響哀樂,噴灑出白煙如蓋,罩住了整個帝都,重甲隔出閑人莫的藩籬,甲陣外,觀禮者人山人海,有大梁人、夷人、百越人、蠻人……甚至還有數不清的西洋番邦人。
無數窺伺、揣度的目或明或暗地落在長庚——世謎的皇四子李旻上,可惜誰也不敢在安定侯眼皮底下上前跟他搭話。
長庚被顧大帥明目張膽地藏了起來,數日來,除了太子和魏王各自在他面前轉了兩圈,他一個閑雜人等都沒接過。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長庚被帶到了安定侯府。
侯府從外面看,真是威風得不行,八字開的大門,掛著青面獠牙的頭兩只,口鼻中噴著白汽,三十六個齒同時轉,重重的門閂“嘎吱嘎吱”地抬起,便出裡一邊一只人高馬大的鐵傀儡。
影壁牆上掛著兩套玄鐵武將的甲胄,汽燈幽暗,家將護衛在側,一冷森森的肅殺氣撲面而來。
當然,走進去一看才發現,安定侯府上氣派的只有大門。
侯府庭院雖深,草木卻十分零落,門面威嚴得嚇人,裡面其實就有幾個寡言語的老僕,見了顧昀,也只是駐足行禮,並不多話。
民間大部分傀儡與火機燒的都是煤,只有很小一部分用紫流金,通常是大堤壩、開荒傀儡等巨,歸當地直屬府衙所有,至於那些金貴的小部件,便只有一定品級的達貴人才有資格用。
當然,規定歸規定,民間遵不遵守就兩說了——譬如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品級是萬萬不夠的,他家裡紫流金可不止一件,顧大帥的品級盡管非常夠,但府上居然意外清貧樸素,除了幾鐵傀儡外,幾乎看不見幾件燒紫流金的。
整個侯府最值錢的,大約就是一代大儒林陌森先生手書的幾塊匾額——聽說陌森先生是安定侯的啟蒙老師,想必這幾塊匾也是白要來的。
葛胖小和曹娘子隨著長庚一道搬來,三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孩子探頭探腦,葛胖小言無忌道:“十六叔……”曹娘子小聲呵斥:“那是侯爺!”“嘿嘿,侯爺,”葛胖小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問道,“您家好像不如郭大人家致。”
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哪能跟郭大人比?他們那天高皇帝遠,富得流油,哪像我,為了省點錢,逢年過節就要去宮裡蹭飯。”
這聽起來像句玩笑話,但長庚在旁邊聽著,約覺得他是話裡有話。
還不等他細想,曹娘子又跟葛胖小嘰咕道:“戲文裡不是說世家公子家裡都有花園秋千、貌丫鬟的嗎?”葛胖小好像很懂的樣子,腆著肚子道:“花園都在後面呢,大戶人家的子不管主僕都不能隨意拋頭面的,是給你隨便看的麼?你不懂別瞎問。”
顧昀笑道:“我家沒丫鬟,就一幫糟老頭子和使老婦,不瞞你們,侯府最貌的算來應該是本人,要看可以看我。”
他說著,還風地眨眨眼,笑出一口白牙。
曹娘子連忙地別開眼,葛胖小沒料到堂堂安定侯竟然和“沈十六”一樣不要臉,也跟著目瞪口呆。
顧昀背著手,手裡把玩著先帝留給他的舊佛珠,不慌不忙地路過蕭條的庭院:“我娘沒的早,我又沒娶媳婦,我不老不的一條,要那麼多漂亮丫頭幹什麼?顯得怪不正經的。”
這麼一聽,好像他是個正經人似的。
曹娘子不太敢正眼看顧昀——長得好看的男子他都不大敢看,在旁邊怯生生地問道:“侯爺,別人都說‘一侯門深似海’……”顧昀忍俊不,調笑道:“怎麼,你要別了蕭郎嫁給我啊?”曹娘子整個人紅了一張纖細的猴屁。
長庚臉黑了下來:“義父。”
顧昀這才想起了自己的長輩份,連忙艱難地莊重下來,憋出一臉蹩腳的慈祥,說道:“我這裡沒什麼規矩,想吃什麼自己跟廚房說,後院有書房有武庫,還有馬廄,讀書習武還是騎馬都隨意,平時沈易有空會過來,他要是忙,我就另外給你們請個先生——出去玩也不必知會我,帶好侍衛,到外面別給我惹事就行……唔,讓我想想,還有什麼。”
沉片刻,顧昀又回過頭來說道:“哦對了,還有就是家裡有些老僕年紀大了,反應難免遲鈍些,多擔待點,別跟他們著急。”
他只是平平無奇地待了一句,長庚的心卻莫名地被他話裡難得的溫掃得了一下——雖然溫不是沖他。
顧昀拍拍他的後背:“我這裡是冷清了點,以後就拿這當家吧。”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長庚都沒見過顧昀,新皇要登基,魏王要敲打,北疆綁回來的蠻族世子要發落,蠻人無故毀約侵也要討個說法……還有無數的應酬,無數的試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長庚自以為勤勉,可是每天早晨等他起,顧昀都已經走了,晚上他睡了一覺驚醒,顧昀還沒有回來。
轉眼溽暑已經盡,過了個匆匆來去的秋天,就到了個生爐子的季節。
深夜,石板路上鋪著一層眼皮一般的薄雪,空中微微起了白霧,馬蹄聲從小路盡頭響起,不多時,兩匹通漆黑的馬拉著一輛車穿越薄霧而出,停在了侯府的後門。
馬車發出“噗”一聲輕響,車周圍三條保暖的管道釋放出白汽來,車門從裡面打開,沈易從裡面鑽了出來。
沈易呵出一口白氣,回頭對車裡的人說道:“我看你也別下車了,直接讓人把門打開趕車進去吧,太冷了。”
車裡人應了一聲,正是顧昀,他臉上倦容很深,但神似乎還好,吩咐車夫道:“開門去。”
車夫一溜小跑地去了。
沈易原地跺了跺腳,問道:“藥勁過去了嗎?”顧昀懶洋洋地拖著長音道:“過去了,再宰幾個加萊熒不在話下。”
沈易:“今天皇上你進宮怎麼說的?我聽說天狼部派了來使?”“老瘸子死皮賴臉地呈上了一張奏表,鼻涕都快抹上去了,說要把每年紫流金歲貢還給我們加一,讓皇上看在他兒子年無知的份上,將他放回去,那老瘸子願意以代之,自己過來當階下囚。”
顧昀興致不高,裡也沒好話,“兒子,崽子都下了七八個了,還年無知,莫非是關外沒好土,苗都長得慢?”沈易皺了皺眉:“你沒當庭發作吧?”“我哪來那麼大脾氣?可我若是不發作,那窮瘋了的戶部尚書敢一口答應下來。”
顧昀冷冷地說道,隨即他語氣一轉,歎了口氣,“滿朝聖賢,都不知道‘放虎歸山’四個字怎麼寫。”
蠻人進犯雁回時穿的重甲短炮裝在前,那是西洋人的設計——中原人骨頭天生要細一些,即便是軍中將士,也普遍沒有那麼壯,重甲的設計也看重輕便敏捷,通常不在戰場上玩“口碎大石”。
熒加萊背後毫無疑問就是那群始終垂涎大梁的西洋人。
顧昀垂下眼,看著地面微微反的薄雪,低聲道:“四境之外皆虎狼啊。”
他有心想縱長蛟海,直下西洋,一路打到他們番邦老窩去,可是連年征戰,大梁國庫都快被他打空了,眼下因為顧昀擁立新皇上位,及時雨似的鎮住了趁著先皇病危時蠢蠢的魏王,新皇凡事都給他幾分面。
但是面……是能長久的麼?沈易搖搖頭:“不提這個了,四殿下在你那怎麼樣?”“四殿下?”顧昀一愣,“好的啊。”
沈易問道:“他現在每天做些什麼?”顧昀思量片刻,不確定地答道:“……玩吧?不過我聽王叔說他好像不大出門。”
沈易一聽就知道,顧大帥把四殿下當羊放了——每天給草吃,其他就不管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因為當年老侯爺和公主就是這麼養活他的。
沈易歎道:“先帝當年是怎麼對你的,忘了?”顧昀臉上尷尬之一閃而過,他其實沒想太明白應該怎麼和長庚相。
長庚已經過了跟大人撒要糖吃的年紀,格又早,在雁回小鎮的時候,甚至是那孩子照顧他這不怎麼樣的義父多一點。
顧昀不可能整天帶著一幫孩子玩,但也很難作為一個長輩,對長庚做什麼引導。
因為他實在是被強行趕鴨子上架,還沒有能做好一個父親的年紀和資質。
盡管顧昀說過,將來想將玄鐵營留給長庚,但那畢竟只是一句玩笑話,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再者說,想在軍中闖出個什麼名堂來,要吃多苦顧昀心裡再清楚不過,只要他還活著一天,還挑得大梁的江山,就不太想讓長庚經曆同樣的苦。
然而同時,他也希這到他手裡的小皇子能有出息,最起碼將來能有自保能力。
那麼一個人要如何能不吃苦又有出息呢?古往今來的父母都在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求而不得,更不用說他這個半吊子的義父,他只好幹脆放任長庚自由長。
車夫已經打開門,點好了燈,在旁邊等著顧昀發話。
沈易對顧昀說道:“指你心細如發無微不至,那是太苛求了,但是他遭逢大變,邊的親人只剩下你這麼一個,你待他實在一點吧,哪怕不知道該幹什麼,時常在他面前晃一晃、給他寫兩幅字帖也是好的。”
顧昀這回大概是聽進去了,耐著子應道:“嗯。”
沈易將一匹馬從車上卸下來,牽起韁繩。
他已經馬要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嘮叨道:“大帥,懵懂子,久病老父,都是教你人的,上哪一個,都是幸運。”
顧昀痛苦地了眉心:“娘啊,你這碎子,求求你了,快滾吧!”沈易笑罵一聲,縱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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