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雨。
雨珠垂落,濺在畫簾上,滴滴答答,響了一夜。
謝蟬在夢中也能聽見雨聲。
*
前世。
麟游避暑離宮,一夜驚雷驟雨。
翌日清晨,宮說昨夜雨大,山間懸泉飛瀑,重重疊疊,分外壯觀。
李恒起謝蟬,帝后二人在太監宮的簇擁下登山賞景。
難得能遠離京中紛爭,謝蟬心里清靜愉悅,手拄竹杖,腳踏木屐,順著蜿蜒的羊腸小道往山上走。
泥濘的山道上鋪了碎石,難走的地方墊了厚厚的草垛,離宮的員走在前面,指揮金吾衛修整道路、搬開擋路的巨石。
謝蟬踩到一塊的石頭,不小心崴了腳,摔在泥水里,石榴沾滿泥。
李恒立刻抱下山,回到離宮,看左腳紅腫一片,疼得發青,遷怒于離宮員,責問罰俸。
幾天后,謝蟬乘坐馬車出行,路上員紛紛叩拜行禮。
宮人跪坐著為謝蟬染指甲,笑道:“娘娘妙計,輕而易舉就讓那謝嘉瑯當眾辱,他太猖狂,竟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自討苦吃!”
謝蟬困:“謝嘉瑯?”
宮人掀開車簾,“娘娘,您看。”
謝蟬朝道旁看去。
一道高大拔的影立在金碧相暉的宮墻下,朝馬車行禮,幞頭裹發,緋紅袍,握的雙手骨節突出,手背皮開綻,傷痕累累。
宮人一一為謝蟬道來。
主持重節宴后,謝嘉瑯不僅沒得到獎賞,還被禮部打發到遠離京師的離宮管理宮苑,仕途無。
他不驕不躁,帶領工匠監造宮室,親自勞作。
這個月李恒帶著謝蟬來離宮避暑,看離宮修葺一新,不復往年破舊敗落,再看謝嘉瑯一雙手模糊,夸贊了幾句,似乎有意起復他。
就在此時,謝蟬在山道上摔了一跤。
李恒然大怒。
謝嘉瑯復起無了。
隨行員都知道謝嘉瑯得罪皇后,被朝中皇后一派的員排打,才被打發到離宮,又見皇后一摔,斷了謝嘉瑯的前途,愈加肯定皇后對謝嘉瑯懷恨在心,故意壞他前程。
為向謝蟬邊宮人賣好,員小吏多次奚落嘲笑謝嘉瑯。
謝蟬遙佇立宮墻下的謝嘉瑯,眉頭輕蹙。
謝嘉瑯抬起頭。
一剎那,兩人視線匯。
嚴峻剛毅的青年員著馬車里雍容華貴的皇后,眼眸黑沉,臉上無喜無怒,沒有一表。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云銷雨霽,日煦朗。
謝蟬早早爬起,昨晚的夢已經忘了個干凈,只依稀記得似乎夢見一雙傷的手。
周氏和仆婦在挑選賀禮,大房的好消息已經闔府傳遍。
仆婦都說:大爺終于有后了。
謝蟬想,那謝嘉瑯呢?
只因為惡疾,他被所有人刻意地漠視。
*
大房。
謝嘉瑯在一陣吵鬧聲中睜開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盯著床帳,眼神空。
窗外人影晃,仆婦丫鬟來回走出,勸解謝大爺和大夫人。不一會兒,爭吵聲停下來,響起笤帚刷刷清掃地面的聲音。
淡金曦過窗紗照在床頭。
謝嘉瑯起,自己穿好裳,端坐在書案前,翻開一卷書冊。
青推門進屋,送來一碗黑乎乎的藥。
謝嘉瑯端起藥碗。
從他記事起就在吃藥。父親經常帶他外出求醫,每次換大夫時,父親都會對他說,這一次的藥一定有用。
謝嘉瑯很聽話,每天吃很苦的藥,堅持練拳,認真讀書。
阿爹阿娘想要他做的事,他每一件都努力完。
唯獨惡疾是天生的,他改變不了。
藥苦辛辣,讓人作嘔。
謝嘉瑯一口氣喝完藥,眉頭都沒皺一下。
阿爹要有其他孩子了。
像二弟謝嘉文那樣,一個健康的、不會被嫌棄厭惡的孩子。
謝嘉瑯收拾好書箱文,照舊去松園看書。
路上,仆婦丫鬟看他的目比平時多了些東西。
謝嘉瑯看懂了們的憐憫。
他是一個被家族、父母放棄的累贅,一個廢人。
昨夜大雨,松針掛滿清瑩水珠。
一滴水珠從葉尖落,打在樹下的謝嘉瑯臉上,像滴在他心頭,冰涼,刺骨。
謝嘉瑯抹去水珠,翻開書卷。
“砰砰”幾聲,幾顆石頭從墻頭飛落,不偏不倚,正好都砸在謝嘉瑯上。
繼而是一陣得意的竊笑聲:“我打中了!”
“我來試試!”
一群小郎君在墻頭,甩胳膊,朝謝嘉瑯扔出石頭。
哐里哐當,一通響。
石頭落地時,小郎君們齊齊發出失的聲音。
石頭砸中謝嘉瑯,墻頭便響起一陣脆亮的哄笑。
孩子的笑聲,歡快悅耳,干凈清亮。
聽在小謝蟬耳朵里,卻只覺得刺耳。
背著書袋的小胖團子噔噔蹬蹬,努力邁著小短,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沖到松樹下,仰頭怒視墻頭那群拿謝嘉瑯取樂的小郎君:“謝嘉武!你欺負人!”
張開雙手,擋在謝嘉瑯面前,試圖把長兄護在自己后。
小娘子聲氣的質問,沒有一點威懾力。
胖乎乎的胖胳膊張開,小脯著,圓臉繃,老母護小似的,也擋不住比年長的謝嘉瑯。
墻頭上的謝嘉武和邊一個小郎君對一眼,哈哈大笑。
“你看,好好玩!”
“就是你說的九妹妹?”
“是不是傻子,怎麼和謝嘉瑯一起玩?”
小郎君們笑一團。
下一刻,院墻下一陣突兀的裂響,接著,轟隆一聲,小郎君腳下的竹梯突然斷裂。眨眼間,墻頭在一起的小腦袋瓜子啪的一下消失了。
笑聲戛然而止。
墻下一片哎喲哎喲的慘聲。
附近的丫鬟仆婦聽到響,圍了過來,看到墻角摔一團的小郎君們,嚇得不輕,上前攙扶。
“疼!疼!別我的!”
“哎喲,我肩膀好疼啊……”
小郎君們嘰哩哇啦嚷疼,一個小胖子躺在最底下,被其他人到了手,疼得嗚嗚哭出了聲。
仆婦看謝嘉武幾人摔得不輕,怕擔干系,忙去前院人。
不一會兒,二夫人在丫鬟的簇擁下,一陣風似的趕過來,指揮丫鬟仆婦用春凳把傷的小郎君從墻后抬出來。
幾個小郎君是謝嘉武請來的客人,摔傷胳膊的小胖子正是知州家的小公子。
貴客傷,闔府驚。
謝大爺、謝二爺攙著老夫人走了過來,五夫人、周氏,謝嘉文、謝麗華、謝寶珠和一個梳雙環髻的小娘子跟在后面。
老夫人又氣又急:“怎麼就摔了呢?”
謝嘉武也摔得鼻青臉腫,躲在二夫人后不敢頭。
二夫人臉沉,朝樹下的謝嘉瑯看去,“大郎,你最年長,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所有人的目匯集到謝嘉瑯上。
他夾著書卷,站在松樹下,黑沉沉的雙眸抬起,掃一眼地上哇哇大哭的小郎君們,神冷淡。
“是他嚇的!”
沉默中,躺在春凳上哀嚎的知州小公子忽然指著謝嘉瑯,雙踢,大:“他把我嚇著了!”
謝嘉武闖了禍,正嚇得六神無主,聽小公子這麼說,連忙附和,想撇清自己:“對,大哥把我們嚇著了!”
謝家眾人看向謝嘉瑯,目含指責。
老夫人眉頭皺,嘆口氣,道:“快去請大夫,看看摔著了哪里。阿郭,派人去知州府上說一聲……”
二夫人連聲答應著。
小謝蟬看著忙中的眾人,急得直喊:“他撒謊!他們打人……梯子斷了,他們自己摔的!”
和上次在學堂一樣,的聲音被小郎君的哭嚎和大人的說話聲淹沒。
沒有人在意的解釋,只要謝嘉瑯在場,一切過錯都是他的。
他分明什麼都沒做。
葉走過來,想抱走謝蟬,謝蟬掙開的手,往后退。
“團團,快過來!”
遠的周氏突然指著謝蟬著急地喊,神驚慌。
背后嘭的一聲鈍響。
葉著謝蟬后,嚇得哆嗦一下。
謝蟬回頭。
松樹下,書卷文灑落一地,謝嘉瑯躺倒在簟席上,面發青,僵直,雙手指節詭異地屈曲,雙腳。
院子沉寂下來。
“大郎發病了!”
片刻后,一聲尖驚醒所有人。
謝二爺護著老夫人和幾個小娘子出去,仆婦們抬著、拉著小郎君退出院子,謝大爺沖上前查看兒子。
二夫人一把推開謝嘉武,要他趕躲出去,自己留下,遠遠地站在墻角,支使強力壯的仆婦:“快按住大郎!別讓他再傷著客人!”
混中,謝蟬聽到周氏急切呼喚自己的聲音。
沒有離開,往前幾步,手去扶謝嘉瑯。
“大哥哥……”
小手剛挨到謝嘉瑯的胳膊,地上的人猛地一掙,蒼白的薄里吐出一個虛弱、冰冷的字眼:
“滾。”
謝嘉瑯渾直,漆黑雙眸冷冷地看著。
“滾開……”
他青白的面孔扭曲搐,目發直。
謝蟬呆了一下,沒有被嚇走,低頭從袖子里出一張帕子,抬手,去謝嘉瑯摔倒時臉上頸間蹭到的松針。
“就好了……”輕聲安他,“大哥哥,馬上就好了……”
干凈的帕子輕輕拂走冰涼的松針,小娘子的聲音輕,“大哥哥,就好了……”
謝嘉瑯躺在地上,牙齒咬,沒有喊,沒有掙扎,臉上泛起紅,眼神茫然無,一片空,手腳不可控制地痙攣輕。
兩個仆婦沖上來,死死按住謝嘉瑯的雙手雙腳,不讓他彈。
“快把九娘拉開!”
周氏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幾步跑上前,一把抱起謝蟬,大步離開。
地上的謝嘉瑯被人按著,上、臉上蹭滿漉漉的落葉塵土,一不,神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