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君十分歡喜，與了墨淵十萬天將，天門上灑了三杯薄酒，算送了征。我們一行十七個師兄弟，各在帳下領了職。

那便是我此生所曆的第一場戰爭，開始到結束，整九九八十一日。

九九八十一日，烽火連天，硝煙彌漫。墨淵是不敗的戰神，這場戰爭原可以結束得快捷些。可在鬼族兵敗山倒之時，玄卻暗暗將天將們的陣法圖出去渡給了離鏡。方才始知當初玄被休本是他們使出的一個苦計，可歎大師兄竟救了玄，正正將一條白眼狼引昆侖山門。

墨淵耗了許多氣力補救，大傷元神。趁著鬼族還未將那七七四十九道陣法參詳通，又領著天將們一路急攻，將鬼族三萬殘將圍在若水。

我那時很是愚蠢，從未想過，縱然墨淵有超凡的本事，替我挨的那三道天雷卻也不是個玩笑，怎可能在短短幾月便將養完整。

但凡我那時有稍微的懷疑，最後便不該是那般的結局。

可他裝得很好，一直裝得很好。

最後一戰，兩軍排在若水兩岸，千百裡長空烏雲洶湧翻騰。

我以為到此為止，事已基本無甚懸念，要麼鬼族遞降書，要麼等著滅族。卻不想擎蒼半路上祭出了東皇鐘。東皇既出，萬劫灰，諸天滅噬。一等一的神，一等一的戾。

擎蒼笑道：“只要我還是鬼族的王，便萬萬是不能降的，天地也該變上一變了，此遭有八荒眾神同我做個伴，我也不冤。”

我那時卻很放心，因想著雖然東皇鐘是個毀天滅地的，可到底是墨淵做出來的，他自是有力量輕松化解。

我並不知墨淵那時已是勉力支撐。縱然東皇鐘是他造的神，他亦已無法駕馭。如此，要抑住東皇鐘的怒氣，只有在它尚未完全開啟之時，尋個強大的元神生祭。

東皇鐘瞬時在擎蒼手中化若幹倍大的形，上界的紅蓮染熊熊的業火。

如今，我尚記得墨淵倒提軒轅劍全力撲過去抱住東皇鐘的景。鐘四周出一般豔紅的，穿過他的。愈來愈盛的紅中，他突然轉過頭來，輕輕掀角。

後來，擅長語的七師兄與我們說，師父臨終之時，只留了兩個字，他說，等我。

墨淵是東皇鐘的主人，自是沒人比他更懂得東皇鐘裡乾坤。被鐘噬盡修為之前，墨淵仍強撐著施了法，拼著魂飛魄散，是將擎蒼鎖進了東皇鐘。如此，即便祭出了八荒神之首，鬼族亦沒討到半分便宜。

鬼君既已被鎖，他此遭帶出來做將軍的大兒子領著三萬殘部在十萬天軍跟前抖得篩糠一般，急急遞上降書。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著鮮淋漓的墨淵，紅著一雙眼，抵死不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扣著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便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將我敲昏，並師父的，一同好生帶回昆侖虛。

四師兄以為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只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並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接著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登上了君座之位。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裡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發，也不知道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將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昆侖虛。

七師兄寬於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並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了解，然整個青丘的狐貍怕都知道，九尾白狐的心頭恰恰有此神效。是以，尋一頭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將墨淵的仙養著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得要尋頭母狐貍，才是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頭母狐貍，且是頭修為不錯的母狐貍，自是當下就了刀子到心口上，取出來喂了墨淵。可那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法，墨淵了我的，要用這法子保它的仙，便得一直我的，再不能找其他的狐貍。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卻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將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永不腐壞。只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很是難取。

我全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只著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番誼，將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卻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戰場之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裡，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確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以本君與上仙的，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裡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裡被個大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華服的玄。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雖厭惡，當是時卻心力瘁，沒功夫與虛耗，繞了道，便繼續走我的。卻很不識好歹，一只手橫在我面前，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只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抬頭看。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將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跡落下呢。你知道，孩家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孩家上落些傷，確實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法將玄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將玄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張絕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抬頭來看我，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將玄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之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那時我年氣盛，沒搶那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昆侖虛，見著墨淵益發慘淡的，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便從丹房裡取出來一味**，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背著墨淵下了昆侖虛，一路急行，將他帶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匯盛的山，阿爹給起的名字，喚做炎華。我將墨淵放在炎華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將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喂他就不好，便幹脆躺在他旁邊。

墨淵渾是傷，須得日日飲我的，直到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他取幾夜心頭，只想著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幽冥司裡也好做個伴，便將它帶來了炎華。這本是天劫前，我為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為自己再活不了。眼睛睜開，卻見著紅腫了眼泡子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的修為。我便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複了。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口捅一刀，以取心頭來喂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只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特從折順了許多書籍來放在中，供我遣懷。

由是，我才知道，當初將墨淵出昆侖虛這行徑竟為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他們要為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蹤，平白便讓墨淵了仙籍寶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舌。

後來折到青丘探於我，也說起這件事。他攏了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麼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奈何卻擔了師徒的名分，於禮不合。於是墨淵特特詐死，好與你雙宿雙飛。若事這麼子倒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地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制定神族禮法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人敬仰得很。

據說昆侖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卻是個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無果而終。

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麼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了墨淵仙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面。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過竹橋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見今是跌在一個大裡，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覷了覷那仍在草亭裡立著的妖，大不解。只聽說債主追著那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還一遍遍提醒別人你怎麼不來問我討債。而怎麼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了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將我盯著，道：“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怎麼要做這樣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掛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得和樂，老也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罷。”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與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麼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驀然停在半空，半晌，啞然道：“你是子？那當年，當年你……” 三生三世十裡桃花

我往側邊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弟子，家母才將我變作兒郎。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四匹麒麟將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正娶……”

他一揮手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為什麼不與我說你卻是個子？”

我被他這麼一叉，生生將方才要說的話忘個幹淨，掂量一番，誠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太清了。再則，你慕玄，自是慕的趣味品，難不只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抿著。

我只覺得今夜真是倒黴非常，看他無話可說，便匆匆見了個禮，轉個訣乘風飛了，順便也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麼糾纏。

只聽他在後面慌張喊著阿音。

可世上哪裡還有什麼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