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鎮北王府上下得了消息,自是興得徹夜難眠,滿院燈火一夜未熄。
此刻的勤政殿也是一樣。
北涼歸降,前朝事多,皇帝深夜還在前殿與臣工議事,直到子時過后才回養心殿,翌日寅時便已起。
今日也是褚皇后在養心殿伴駕。
大昭歷來的帝王都極有沉迷者,除為江山社稷開枝散葉,幾乎很踏足后宮,太宗、高宗、先帝皆是如此,直到了熙和帝謝烆這里有所不同。
年輕的帝王雖也勤勉政事,可后宮卻有一位盛寵不斷的皇后,一月之中必有半月以上的天數留宿坤寧宮,倘若政務繁忙不開,便是褚皇后到養心殿來。
后妃中原本也有妒忌皇后盛寵不衰的,從前蘭嬪便是派人在皇后所用的茶水里下了藥,導致皇后小產,事敗后,被皇帝賜槌腹之刑。
堂堂尚書之,臨了只用草席裹尸扔進了葬崗,引得闔宮上下唏噓不已。
槍打出頭鳥,當日蘭嬪死狀極為慘烈,眾人至今想來猶覺駭怖,此后哪還敢皇后的主意?
也是那時才知,這位看似溫厚寬和的帝王竟也有如此狠辣暴戾的一面,皇后便如他的逆鱗,之則死無葬之地。
皇后小產后傷了子,至今未能懷上,但圣眷并未因此疏淡,失去生母的宜公主由養,從不鋪張的帝王為建水榭、筑高臺,為腹中夭折的孩兒廣修佛寺。
宮里三年不曾選秀,也無皇子公主降世,皇帝最小的孩子便是孟昭儀所生的長宜公主,如今也已經三歲了。
好在皇帝對子的教養十分上心,閑暇時也會到各宮小坐片刻,眾妃心中也漸漸明白,皇后的地位無可撼,但只要們本本分分,膝下有子傍,總不至于被冷落,這就足夠。
今晨,皇帝原本輕手輕腳地起,召宮人到偏殿伺候,不想皇后淺眠,還是醒了過來,執意伺候他更,皇帝只得由著。
皇后見他尚顯疲乏的面,輕嘆一聲,“陛下日理萬機,也要多注意子才是。”
謝烆低聲一笑:“朕想讓你多睡一會,你又何時聽過?”
皇后抿不作聲,躬著,仔仔細細替他整理龍袍擺。
抬手系領扣時,謝烆冷不丁低下頭,在忙碌的白手指上輕輕一吻。
饒是皇后端莊持重,此刻也經不住回手,一霎間面若紅霞,“陛下……這麼多人看著呢。”
謝烆低笑不止,撣了撣龍袍大袖,長舒一口氣,龍展幾分快意:“待皇叔回京,朕也能松口氣了,父皇在世時說過,皇叔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大昭有他,是社稷之福。”
皇后轉去取冠冕,隨口笑道:“皇叔文武雙全,阿斐是他的兒子,原也是可造之材,只可惜這麼多年玩心太重,荒廢了功課。像他這個年紀的郎君,有不已在上京嶄頭角了。今年春闈出來的探花郎,不就是個弱冠出頭的年輕人麼?”
素日幫著江年夫婿,對京中年輕的新貴多有幾分了解,謝烆當然知道這一點。
只是聽到前面那幾句,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但也轉瞬即逝,繼而笑道:“那就等皇叔回來好好收拾他。”
待冠穿戴整齊,養心殿的宮人又進來伺候皇后梳洗,早膳也陸陸續續擺了上來,謝烆往往會在朝會前先進一些。
照常的兩例粥湯,兩盞茶,四樣點心,八樣小菜。
兩人在養心殿大抵也如尋常夫妻,有些地方并不拘禮數,待宮人試了膳,謝烆便端起銀盞,自己先用了。
沒一會,皇后也坐過來。
謝烆抿了口茶,忽然想到什麼,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聞那夷參乃是大補元氣的佳品,你可用過了?”
皇后搖搖頭笑道:“中秋宴后賞給阿嫣了,子一直不大好。橫豎宮中補品太多,臣妾便是渾長也用不過來,便挑幾樣給了。”
皇帝眸微怔,在茶湯的白霧里掩去眸底幾許深思,隨即嗯了聲,放下手中的茶盞,恢復了笑意,“你做主便好。”
-
大漠深秋,冷月高懸,夜寒霜重,狂風肅殺。
冷銀的月疊著厚重的雪,傾在漫無邊際的荒煙蔓草之上。
十年戰鼓猶震,刀槍跡未干,終于等到北涼降服這一日。轅門外,王軍大旗迎著凜冽朔風獵獵招展,偶有一兩聲塤篪零碎散落耳邊。
今夜的王軍將士終于能卸下一冰冷重甲,免去半夜敵軍埋伏抑或隨時待命的高度張,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中軍大帳。
伏案前只留一盞殘燈,謝危樓霍然睜眼,眸漆黑如墨,微皺的眉心攏上一層寒霜。
不過小眠片刻,竟教那子再度他夢中。
面容……看不清,只有一個模糊的廓。
倚在他懷中輕,烏發如瀑,僅用一簡單的金蟬簪點綴,形清瘦得好似一彎月。
那雙荑清瘦修長,瑩白如玉,皓腕也極為纖細,不過只他兩指,經不得半點摧折。
“將軍……將軍……”
如是喚他,聲聲哀切,帶著微涼的哭腔,一點點滲進他的骨。
頃刻間,帳外戰鼓鳴山,幾地山搖,懷中的子霎時駭若驚弓之鳥,細白綿的掌心下意識他腰。
他寬大的手掌覆上那纖薄的蝴蝶背,將滾燙的溫一點點渡到上,低啞的嗓音一遍遍安,“別怕,我在。”
畫面幾經變換,懷中人已不在。
那道微涼的聲音卻杳杳的,不知從何傳來。
“別君不知歲序,忽驚花滿桃枝,不知玉門關外,春風可至?”
“今上般若寺祈愿,一愿歲歲無胡虜,二愿郎君長安寧,三愿……”
“三千臺階,妾心赤赤,日日盼君歸。”
一字一句,猶如刻骨髓的癡纏,讓他不得不承認,塵封了三十余年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冰消雪融,仿佛春近在眼前。
又一幕。
他著一玄黑鐵甲,在府門外翻上馬,那個清瘦的、襟上繡梨花的小姑娘站在門口送他。
他指尖猶潤,是眼尾落下的淚珠。
“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掌心握得很,反復念叨這兩個字,唯恐他出什麼意外。
他慣常一笑置之,“放心,你家將軍命得很,閻王爺帶不走。”
隨即策馬奔騰而去。
他這一生從無敗仗,唯獨夢里那一回,似乎沒有回得去。
漫天流箭,尸山海,濃稠的腥氣充斥著鼻腔,是這一連串破碎的夢境里永遠放在最后的畫面。
戰場上的事誰能十拿九穩呢,大概是沒有活得吧……他想。
否則應該還能再見一面的。
回不去了,應該會哭吧。
他又想起那纖瘦影在他下梨花帶雨、瑟瑟輕的模樣。
真哭了,他也看不到了。
是誰,到底是誰……
就連此次攻打北涼的一鼓作氣,也是因夢中聲聲催促。
那日醒來時,他心口如刀剜,疼痛幾乎到達一個極限。
此后攻城略地,斬關奪隘,北涼再無一刻息之機。
謝危樓指尖住眉心,燭火之下他臉愈發的沉毅,漆眸中跳著一簇熾熱的火,鋒芒畢現。
帳簾一挑,肅烈的狂倏然闖進,險些將案上燭火吹熄。
副將荀川從外面進來,面上猶掛著大勝的欣喜,卻在撞見謝危樓冷鷙的面時匆忙斂下,“王爺,城中已經安置妥當,咱們何日啟程回京?”
謝危樓沉片刻,眸深若寒潭,殘卷出幾分殺伐之氣。
這些年生死搏殺,昏天黑地,眼中惟余莽莽平沙、尸山海,早讓他忘了京城繁華。
而今北疆戰事已平,十年之期將至,他也算無愧先帝臨終的囑托。
只恐怕,京中那些故人未必歡迎他的歸來。
既有一人夜夜夢,那便……遂了的愿罷。
“傳令下去,明日卯時,拔寨回京。”
荀川當即一笑,抱拳應了個是。
謝危樓見他還杵在這里,漆眸微抬:“還有事?”
燭火燒得噼啪一聲,營帳出奇的靜,荀川看到他那張冷毅沉肅的臉,分明沒什麼緒,可就是有種人的迫。
荀川咽了咽嚨,還是滿臉堆笑道:“幽城守將想要給您送幾個人來……”
尾音漸弱,對上那雙愈發寒戾的目,荀川這回是真說不下去了。
鎮北王治軍極嚴,軍中從無子,攻敵國城池的將士無論是燒殺擄掠還是欺辱人,都會以最嚴酷的軍法置,毫不留。
荀川知他素來冷心,可北涼已降,這畢竟是他們在北疆的最后一日,難道也不能破例?
上首紋未,只是扣在桌沿的大掌微微收:“想領軍就直說。”
荀川幾乎是悚然一驚,后背冷汗都出來了,唯恐他耐心耗盡,趕忙告罪退下。
案上燭火徐徐晃著,幽黃的燭燈照亮男人深邃肅冷的五,他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子發髻間那只金蟬發簪來。
金蟬殼,浴火……新生。
那簪子,亦是他所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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