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府的懷秀閣,長房太太李氏正坐在堂上拿帕子抹著淚,人殷立誠在屋裡踱著步,從左走到右,再從右走到左,最後一掌拍在桌麵上,震落的蓋碗碎了一地,發出嚇人的刺耳聲。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不知道管管你那好兒?那個孽障,去年把娘孃的人推到湖裡,今年把屋裡跟了十年的丫鬟打個半死……今天竟然在三殿下派來看父親的宮人麵前撒潑?你去告訴,要是不想活了趁早自我了斷,彆留在家中禍害!”
“人,那是你兒!”李氏重重摔帕,邊哭邊怒道。
“就是知道那是我兒,我才一忍再忍,可你看看,哪點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就是一個鄉野村婦都比識趣知禮。你還指給找門好親事?這,若是真嫁高門,還不知如何給我們家招惹禍事。”
“人……”李氏哭得越發大聲。
殷立誠被哭得心煩,拋下最後一句話:“現在連父親都發話了,若是再死不改,就送去家庵好好將養,與三殿下結親之事另議,我們家也不是就一個兒!”
語畢,他摔門而出,剛走到園裡,就撞見站在園中的陶以謙和明舒。
“外甥來給舅舅舅母請安。”陶以謙忙拱手行禮道。
明舒跟著他垂下頭。
殷立誠心裡煩躁,也冇問明舒是誰,隻道:“進去勸勸你舅母吧。”
一時間殷立誠去了,明舒衝陶以謙吐吐舌,他們來得不是時候,撞上人家夫妻吵架,那聲音大的他們在園子裡都聽到了。
到屋門前時,有丫鬟起簾子,明舒忽想起一事,又住陶以謙,小聲叮囑:“你彆說我是陸徜的妹妹。”
陶以謙不解地著,言簡意賅解釋道:“不想影響阿兄仕途。”
陸徜是江寧府解元,名聲在外,是這屆舉子中的金榜大熱門,將來要結的可都是達顯,為他的妹妹卻在這裡給人做伴讀娘子,雖不是賣為婢,但也與下人冇什麼兩樣,日後若陸徜中榜,傳出去可不太好聽,再者殷家是皇帝外戚,場上的人際彎彎繞繞,誰知會如何看待在殷家伴讀之事。
多一事不如一事。
“好。”陶以謙乾脆應下,帶著往屋裡去。
約是聽到聲音,李氏已經收了淚端坐羅漢榻上,已年過三旬,皮細形有些富態,正和悅地看著進來的陶以謙,笑得很慈。
“舅母。”陶以謙打過招呼後方問道,“又為表妹的事與舅舅爭執了?”
“淑君今日又惹禍了,不提也罷。”有外人在場,李氏不願提及家事,隻命人看茶,又問明舒,“這位小娘子是……”
“舅母,我也是為淑君表妹的事來的。前些時日聽你說要給表妹找個伴讀娘子,這不,我給你找來了。”陶以謙一邊說,一邊讓明舒上前,編起的背景,“這位娘子姓陸,名喚明舒,原也是書香人家的小姐,不過家道中落,隨母親從江寧遷京城投親,現下住在勝民坊。”
李氏衝明舒招招手,明舒乖乖上前,由著李氏拉起自己的手仔細看。
那雙手,白細,是富貴人家的手。
“模樣生得真好,隻可惜命苦。”李氏慨一句,又朝陶以謙道,“你表妹的事,同陸娘子說了?”
“略提過一些。”
李氏又問了明舒的年紀,可讀過書識過字之類的問題,明舒一一作答,李氏滿意地點點頭,才又道:“做淑君的伴讀,彆的倒是次要,最最要的就是得。你是鳴遠推薦的人,我信他。隻是醜話還得說在前頭,你雖不是我府中之人,並無契在我手中,但若在外頭說了不該說的話,殷家和我孃家都不會饒過你。”
李氏的孃家就是伯爵府。
“明舒曉得,請大太太放心。”明舒點頭應諾。
李氏敲打過後不忘施恩:“你也彆怕,替我做事不了你的好,既是伴讀,月例就同家中姑娘一般,五兩銀吧。若能解我心頭憂,另有厚酬。”
“謝大太太,明舒一定恪儘職守,替您分憂。”
一番談,就此定下明舒給殷淑君伴讀的事。李氏和丈夫剛吵過一場,心事也重,不想多說,陶以謙便帶著明舒退下,隻臨走之時,李氏讓人取了兩套新給明舒。
殷家的伴讀,怎樣也不能穿得太寒酸。
伴讀之事就這麼定下。明舒抱著服出來,陶以謙帶著悉殷府的環境。
殷府的家學在殷府南麵的潤文館,館請了汴京城有名的夫子教文授識,以及三位教習娘子負責子德容言功的學習。殷淑君已過及笄,上的多是子課程,逢五休一。上課的這五日,明舒要住在殷家,休息的那一天,明舒則可以歸家。
此外,因為殷淑君又惹了禍事,被殷老大人罰跪佛堂三天,因而明舒無需立刻走馬上任。
得回家,先說服阿孃——一個月五兩銀,若能解決殷淑君的問題,至得百兩銀,對他們家來說可是筆大收呢。
————
殷家佛堂線昏昏,隻有供臺上的燭火照著佛龕,跪在地上的子正費力地彎腰抄經,眉目都籠罩在昏黃的燭火中。
靜謐忽然被開門聲打破,佛堂外走進個拎著朱漆食盒的小丫鬟。
小丫鬟年紀不大,十三歲上下,有些害怕佛堂的氣氛,躡手躡腳走到子邊跪下,打開食盒,從裡頭端出清粥饅頭,除此之外彆無它食。
“這是給犯人送飯麼?”子低低的聲音響起,似乎帶著笑。
小丫鬟小心翼翼勸:“就三天而已,娘子忍忍就過去了。”
子不吭聲,也不接食,隻繼續抄經,小丫鬟知道的脾氣不敢招惹,擺完飯食就要離開,末了還是忍不住,道:“今日太太替娘子找了位伴讀娘子,和娘子年歲相仿。”
子手中的筆重重一劃,在紙上落下道深深墨痕,倏爾抬頭,將手中之筆擲向佛龕。筆冇有扔中佛龕,倒是過燭臺,燭火晃了晃,照出子的臉。
蒼白的臉,沉的笑。
小丫鬟被嚇壞,再不敢多言,轉飛快離開。
————
去殷家做伴讀這事,明舒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像得出陸徜反應。
“陸明舒,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彆給我上外頭惹麻煩嗎?大戶人家水深,那殷家要是冇問題,好好一個娘子能突然間大變?反正我不同意,你不許去!”
“噗!”曾氏正在收拾帶給陸徜的包袱,見明舒倚在窗邊學陸徜的樣子,實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後俯。
彆說,陸徜還就是這個調調,這個神,明舒學到八髓。
“你這孩子,這麼編排你阿兄?”笑夠後把包袱往明舒懷裡一塞,指頭點著明舒的額頭道。
明舒笑瞇瞇:“我學得像吧?”
阿兄是好阿兄,就是未免把當小孩子,護得太嚴實了。
所以不準備告訴陸徜這件事,隻告訴了曾氏。曾氏被花言巧語再加上撒賣乖一頓作法,完全招架不住,直接就同意了。
“倒是有幾分像,你阿兄……還真是這樣……”曾氏想想明舒適才模樣,又合不攏。
笑夠後,方道:“去吧,把外頭兩壇醃菜給他帶上。”
陸徜走了有大半個月,也不知在書院怎樣了,母兩怪牽掛的,正好離明舒去殷家做伴讀還有三天準備時間,明舒想著索跑趟鬆靈書院探陸徜,也省得去了殷家後不得空閒。
一時間東西備妥,雇的馬車也到了,明舒揹著包袱,左手右手各拎著一罈醃菜上了馬車,揮手和曾氏告彆,往鬆靈書院去了。
————
鬆靈書院在半山腰,被一片綠蔭環繞,清幽雅緻,是最適合讀書之所在。此時正值春日草長鶯長之季,山中草木芽,四野隻有鳥啼蟲嗚,與書院裡響起的朗朗讀書聲相和,愈發人神清氣爽。
鬆靈書院已有百年曆史,且自有一套育才本事,培養出無數能人誌士,在大安朝聲名遠播,與朝廷興辦的學齊名。不世家子弟為求學,甚到放棄進學的廕庇,轉而考鬆靈書院為普通學子。書院除了收汴京城中合適的年學子外,也接待像陸徜這樣由地方選拔後推薦過來的學子。到時中榜,這些學子與鬆靈書院也算有半師之緣。
毫無疑問,鬆靈書院是每次會試的英彙聚地。
這些將要赴考的學子們,每日需卯時起,先晨誦半個時辰,再繞跑書院一週以達鍛目的,卯時三刻用早飯,辰時開始上一堂課。課隻上早上半日,到午時結束,餘下時辰就是學子們做功課與自由溫書的時間。這樣的環境,麵對激烈競爭,到這裡的學子無一鬆懈,雖說半日自由,但每個人無不卯足勁力溫習,不肯浪費半點,有些刻苦的,都要溫書至夜裡醜時,一日不過睡兩個時辰。
就在這樣鑼鼓的備考中,有一個人卻是例外。
那人便是陸徜。
書院免了他的束脩,又包他吃住,江寧府也給過資助,他本該專心讀書纔是,然而他卻向山長申請了打掃書院迴廊與藏書房的差事,就為拿二兩銀子的月例,暗地裡又接替人抄書的活計,甚至還將自己讀書時做的批註、文章等全都抄出售賣。
這般鑽到錢眼裡的舉,自然是令同窗不恥的,但最讓人氣憤的卻是,就算陸徜分出大把心力在外務上,功課卻仍舊出類拔萃,故而這些人一邊暗暗瞧不起陸徜,一邊卻不得不乖乖買他的批註和文章。
外界流言紛紛,陸徜隻不理會。他在攢下個月要給曾氏和明舒的生活費,先前存的銀子隻夠撐完這個月,曾氏應該會做些繡活補,加上他在書院得的這些銀子,應該夠再撐上一個月了。
他冇算上明舒——明舒還是乖乖呆在家裡就好了。
掐指算來他已經到書院逾半個月了,麵對明舒時的種種異常緒也都平複,心境和從前一樣平靜無波。他覺得自己的異常興許隻是年人的衝在作祟,畢竟他也是個氣方剛的男人,而明舒與他又不是真兄妹。
在書院這些時日,他不斷告誡自己要將明舒視如親妹,再加上專心讀書,時間一久他倒真的平靜了,隻不過夜深人靜時,他還是不可避免想曾氏與明舒。
也不知他走之前給扯的那塊布料做裳了冇有,雖然比不上從前穿的料子,但好歹鮮亮,能襯出姣好容。
穿起來又會是什麼樣子?
“阿兄!”
一聲悉的清脆喚。
陸徜轉頭,疑地去。
迴廊儘頭站著明,揹著包袱,左右手各拎了個沉甸甸的陶甕,穿著他扯的那塊桃紅布料做的新,衝他笑得歡快。
錯覺?
明舒的第二聲喚很快讓陸徜回神。
乍見明舒,如春風懷,拂心而——這大半個月的清修,瞬息破功。
“你怎麼來了?”陸徜雖然既驚又喜,但麵上還維持著一貫的神,從手中接下陶甕問道。
明舒向帶路的書道過謝纔回答他:“來看阿兄啊。阿孃給你做了件夾,還有兩壇醃菜……重死我了。”一邊說一邊把包袱取下擱到迴廊的人靠上,忽又疑地盯著陸徜手中笤帚,“阿兄,你在做什麼?”
時已過午,早上的課結束,是陸徜打掃迴廊的時間。
“打掃。”陸徜將陶甕也放到人靠上,言簡意賅地回答。
“書院還給你們派活?”明舒不是很懂,隨口一說就拋到腦後,又扯他袖,“你外袍呢?穿這麼,不冷麼?”
“洗了。”陸徜就一件厚外袍,洗了就隻能穿書院發的薄斕衫。
“春寒料峭,又在山上,你彆凍病!幸好阿孃讓我把夾帶來了。”明舒說著又要搶他手裡笤帚,“我幫你打掃,你去把夾穿上。”
“不用,我自己來。”陸徜揮開的手,“就剩一段迴廊,你坐這等我片刻。”
明舒知道有陸徜在,他是決計不是會讓手乾活的,也不和他爭,就坐在人靠上等他。陸徜手腳麻利,很快掃遠,明舒走了半天路正累,下枕手趴在了人靠上,睜著眼後迴廊外的風景。
迴廊外正對著間三麵敞窗的小軒,窗上垂著半卷的湘妃竹簾,竹簾下頭又站了個年,正臨窗溫書。
那年材頎長,穿一襲淺青斕衫側立窗邊,眉目微垂,明舒隻看得清他的下,但卻漸漸直起了歪在手背上的腦袋,怔怔盯著那年。
不知是不是到明舒的目,年轉過頭來,遠遠看到迴廊上的明舒,冷冷一瞥便又垂頭,將注意力繼續放在書上,彷彿明舒是明般。
便隻這一眼,明舒的心卻似被什麼穿般。
隔得這麼遠,看不太清他的眉眼,但形容廓卻還能描抹一二——他像極了一個人。
模糊的影象被這一幕喚醒,又與小軒窗後的年重疊,那是藏在記憶深,不能忘的人,可到底是誰,呼之慾出的答案卻遲遲冇有下文。想不起那個人是誰,隻是知道……
“我想嫁給他。”
喃喃開口。
哢——
陸徜站在邊,生生掰斷了手中的笤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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