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背著爺,滿頭大汗,一路穿門過院。
唐夫人腳輕便,奔得快,沒走到跟前兒,淚就下來了:“義山啊,義山這是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唐厚孜一臉的,前襟上也全是點子,直把唐老爺嚇得換不上氣,也不知道是傷著了哪兒,哪里都不敢。
“還不快去請大夫!”
街門外就有醫館,時辰還不晚,醫館合了半扇門,幾個坐堂大夫在里邊整理醫案。唐府的下人們沖進去,揀了個空閑的坐堂大夫,三言兩語說明來意,背起大夫就往府里跑。
這連請帶脅的,直孫大夫心跳得撲通通,坐在下人顛簸的背上安自己救急不能等,這才沒有怪罪。
被人慌慌張張背進了府,進了那屋一看,孫大夫便怔住了。
他家下人口中“頭破流”的爺坐在床邊,臉上污都清理干凈了,只是狼狽了些,裂著,下頦腫著,鼻子里塞著兩團棉花,跟前還坐著個胖姑娘。
那胖姑娘派頭穩得很,正跟家的老爺夫人說話:“……鼻腔前部出,鼻骨沒事,讓哥哥別躺著,坐一會兒。哥哥這會兒并不頭暈,不知道傷著腦袋沒有,還得觀察兩天。”
“不過那幾人下手有數,應該沒照著腦袋砸,上都是些皮傷,看著青青紫紫得嚇人,但沒傷筋骨,問題不大。”
一個半大孩子,說得頭頭是道的,唐家人都傻住了,聽見大夫來了,忙把大夫往請。
孫大夫聞問切診了好一會兒工夫,竟與說得毫無差,心下奇怪,回頭去看,那姑娘已經到了外屋了。
唐老爺和唐夫人一人一句地問他,兒子這里怎麼樣,那里有沒有事,孫大夫一一答了,開了藥方,讓藥回醫館抓了藥,又留下了治外傷的藥膏,唐老爺才放他離去。
回頭憂心忡忡地坐到床邊,問兒子:“義山啊,那岳無忌為何要打你?”
唐厚孜年心,一說起這個氣就上涌:“爹你不知道,鄉試的題泄出來了!是學臺擬題的老先生們泄出來的!”
“這話可不敢說。”唐老爺神凝重,待細細問了問是怎麼一回事,長嘆了聲。
“義山你糊涂啊。咱們自己考自己的,何苦要管這茬事?咱也不給他們答題,他岳家找誰答,找誰答就是了,你閉起耳朵只當不知,管它這個抄那個賄,抄出來的也沒你學問好呀。”
“爹,你也覺得我做錯了?”
唐厚孜不可置信地著唐老爺,那還沒熄滅的心火轟然燒起來。
“學臺泄題,學生買題,找人代答!這不是大錯?不出三日,這題和答案就能散得滿天飛,這鄉試還有什麼可考!中了舉人,將來都是要上場的!至不濟也能掛在衙門里做個刑名、錢谷師爺,百姓要職,就這些走旁門左道的人來做?!”
唐厚孜越想越悚然:“這回是鄉試,下回會試呢!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一路賄買考,抄上進士去?!”
“這、這怎會……”
唐老爺心寬胖,本就是得過且過的子,這幾年久居禮部,子愈發綿,一與人爭執就打磕。
半天憋出一句:“他們德行有虧,路走不長的,老天爺都看著呢。義山啊,咱們自己心里有桿秤便好,你行得端坐得正,一路踏著正路往前走便是。可學臺多年弊病,哪里是你一個半大孩子能管得了的?”
“人人懷著私,哪里還有公道!”唐厚孜梗著脖子,脖上的青筋兀起,一番話直說得聲嘶力竭。
“天下事,壞于懶與私!我三歲識字,五歲讀經義,這些年來讀書從不敢懈怠一日,是因為爹說讀書才能人正黜惡,天下人都讀書,天下人一齊齊正立己,才能就清明太平!”
“今日,孩兒眼中所見不平之事,難道就要看著它過去嗎!難道爹從小給我講的道理,就是上說說的大話嗎!”
他一向孝順明禮,對著家人別說是大小聲,連臉都沒紅過一次,遑論如此頂撞爭執。
唐老爺氣得胡子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甩手出了門。
屋的吵嚷聲靜下來,慢慢地,才有了別的聲音。唐厚孜的忍痛聲,唐夫人的垂淚聲,書給爺上藥的絮語,全往腦子里鉆。
唐珠珠坐在一旁哇嗚哇嗚地哭,罵“岳無忌混賬”,“大壞蛋”,總共就會這麼兩句罵人話,翻來覆去說了十幾回了。
唐荼荼細嚼慢咽,吃完了桌上一整盤的點心,又慢騰騰酌完了一壺淡茶,心里“我是異世的過客”和“這是我家人”的念頭來回替,到最后一口冷茶喝完時,終于拿定了主意。
問牧先生:“鄉試八月才考,怎麼這會兒題就出了,是真的試題麼?還是有人編了套假題,拿到學生里騙錢?”
牧掛書愣了愣:“我方才聽爺說了那幾道題,也在想此事。”
他細細思量:“不太像是假題。且不說《士商類要》是行商經,坊間并不流行。那兩道經史策都是孔孟舊題,難出新意,答題時文理俱愜便為上佳;兩道方略策也是中規中矩;那道史論出得尤其偏,‘回命短、盜跖長生、孔子厄于陳邦、姜公因命守時’,天時人運,皆是命數——這是前朝許國公的名賦。”
“爺自小讀經典,已經是年輕一輩里的奇才,也只能算是堪堪讀懂此賦。可像他一樣年紀的學生,再算上弱冠之年的學子,哪里能歷練出這番心境?一定會答得淺淺出,這題只能是飽經風霜、行遍天下、不囿于腳下方寸的老秀才,才能答得出來的。”
“這套題博采眾家之長,又有萬象豁達之勢,若是有心人拿假題誆騙學生,不至于把假題出得這麼偏。卻與學臺那些老先生往年出的題也不太像,商經也就罷了,好歹是問時務,可擇出屢考不第的老儒有什麼用?”
牧掛書凝眉琢磨半晌,忽然神臺一陣清明:“聽聞這幾年科考上青年才俊輩出,上了朝堂,卻屢屢被皇上斥責,覺得他們只知讀死書,不會做實事,皇上有起用老儒的念頭。照這麼想,學臺擬題一定是得了禮部上峰指示,那就對上了!”
唐荼荼聽得兩眼發花,等牧先生自言自語完了,才總算從他里聽到幾句自己能聽懂的話。
“這回鄉試興許是要提前了。”
牧掛書道:“前兩日,我在文社和友人相聚時,聽到席上有人隨口提了一句,說是貢院最近忙著修葺號房。又說七月中旬是太后壽辰,整個七月,京城一定熱鬧至極,許多人家會趕在這月喬遷婚娶,攪合得學子心旌搖曳,不能踏踏實實備考,鄉試興許是要提前了。”
“因為是恩科,也沒時令講究,若是學臺的試題已出,頂多再有十來天就要考了。”
總算找到了話的機會,唐荼荼連忙點頭:“這樣啊,牧先生想得果然周到。”
牧掛書惆悵道:“時間這樣,爺遭逢此大難,還不知道能不能考好。”
唐荼荼有點走神,聞言回了句:“這算什麼大難,兩個小孩打架罷了。”
牧掛書目瞪口呆著。
唐荼荼領悟了他這個表,知道自己又說怪話了,忙抿一笑,細聲細語道:“先生去忙吧,我去跟哥哥說說話。”
牧先生驚異之還沒消,呆呆點點頭,腳步虛飄地出去了。
屋的唐夫人和珠珠,還有那倆書,都已經散去了,留下一室清靜,讓爺休息。
可唐厚孜靜不下來,他躺在床上,心里的怒火和委屈混在一起,在還沒被閱歷撐大的腔里橫沖直撞,沒個出路。
一回神,看見妹妹站在屏風旁著,唐厚孜連忙背過,抹了把眼睛,又把被子展開蓋上,甕聲甕氣說:“你別進來,大姑娘了,往哥哥房里鉆像什麼樣子?”
唐荼荼“噢”一聲,扯了張杌子坐他床邊。
房里安安靜靜的,唐厚孜又難過起來。爹不信他,母親隔著一層,又聽不懂他說的,闔府里只有妹妹是自己的親人了。
他茫然喚了聲“荼荼”,“你也覺得哥哥錯了麼?”
唐荼荼搖搖頭,安靜地給他削了一只梨子,可看他這下裂著、下腫個饅頭、全涂著藥不敢屈的樣子,又不知怎麼給他吃,最后一塊一塊塞自己里了,彎笑起來。
“你怎麼還笑話我,珠珠都掉了一缸眼淚呢。”唐厚孜不滿地瞥。
何止,珠珠還嚎了半個時辰呢。
唐荼荼隔著被子,輕輕拍拍他口:“以后呀,別天天翻來覆去地看你那一屋子書了,學學拳腳功夫吧。”
唐厚孜:“啊?”
“起碼,把板練結實些,別讓人一拳就打倒。你天天讀的那孔夫子,人家還是個高九尺的山東大漢呢,有力氣傍,再跟別人講道理。”
唐厚孜角直,這是說這的時候麼。
“荼荼,你還小,你不懂。”他長吁短嘆,一副憂國憂民的沉重樣。
唐荼荼剛從牧先生那兒聽了一腦袋天書,還沒消化完,不想從他這里再聽一腦袋,忙起要辭:“哥,你睡會兒吧,記得晚上別睡太早,等等我。”
唐厚孜一愣,不等問出口,已經快手快腳地出了屋。
*
今兒府里出了這麼大的事,誰也無心用晚飯,戌時正了,才將就吃了幾口。
唐荼荼把珠珠哄好,回了自己屋子,與福丫一起翻遍箱,找自己的漂亮裳。雖胖,唐夫人給做的好裳卻不,跟珠珠一樣得做,誰也不一件。
最漂亮的,要數上個月底做的那件。那會兒珠珠十歲生辰,滿大街的挑漂亮服,正逢錦繡坊出了一批新料子,輕薄如紗,卻比紗要亮得多,做出來的服特別好看,穿上明晃晃的,似菩薩座下的小仙娥。
珠珠吵著要,唐夫人從來不厚此薄彼,倆閨一人做了一件。裁手很巧,做出來的裳竟不顯材,唐荼荼穿上也顯得明眸善睞的。
拿著這件肩寬一尺二、腰圍二尺三的輕紗,回在福丫上比劃,若有所思。
福丫被盯得奇怪:“小姐,您看著我做什麼呀?”
屋里燭燈只點到屏后,唐荼荼在這半屋明亮中細細看。
福丫平時顯得呆,是因為這丫頭做事太拗,可真要說起來,福丫姿不差。
娘是老宅里的一等丫鬟,老太太親手調|教大的,早年是想留給最不的子做姨娘。留在邊教養了幾年,老太太舍不得了,福丫娘借機求了嫁人的恩典,老太太睜只眼閉只眼地允了。
福丫得了娘的貌,又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容貌不說上佳,也足夠人眼前一亮了。
“你困不困?”唐荼荼問。
“奴婢、奴婢快要困了……”福丫心提得老高,戰戰兢兢的:“小姐您要奴婢做什麼呀?”
“要你幫個忙。”
唐荼荼把這一紗披在上,又找了個兩頂短帷帽,給和自己一人一頂扣腦袋上,拉起福丫就走。
后門外,一駕黑頂馬車剛到。那陌生的車夫面龐白凈,卻著兩撇假胡子,眼睛靈地沖倆笑了笑。
著馬車穿過小巷,離街門越來越遠,福丫想哭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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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壞于懶與私——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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