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子沒得吩咐不敢起,戰兢兢挑眼盯著那竹簾。
不怪【注】生氣,實在二爺在外帶人回來,不該這般遮掩,傳了出去,人家多半以為是太太容不得人。
遑論這又是凱旋立功,多雙眼睛盯著,二爺堂而皇之過家門而不,丟開盼了一天的族人親眷,眼里便只有一個安娘子,名聲難免損傷。
明箏抬手扶住額角,指頭上冰涼的青玉戒子抵住眉心。琬華知這兩日頭疼不愈,忙索著去點燈,尋了香藥膏脂,用銀匙挑出一籽,均勻點在明箏額上。“,要不要去請二爺回來?”既問出來他的去,自然要見見他藏起的那人。
明箏擺擺手,閉眼吩咐:“不必驚他,帶著人去把二爺乘的車駛開水兒胡同,出城去北郊梁家墓園,備些紙錢幡引,停兩個時辰再回伯府。另尋一輛不打眼的轎子,明兒一早悄悄接著二爺。”
小春子忙連聲應下,聽明箏又道:“明早老太太那邊兒,送四屜引仙館的翡翠玉帶素包子去,就說二爺知道老太太喜歡,特特親去買的。”
一應吩咐畢,明箏站起,不等琬華掀簾,自行朝里去了。
琬華走到廊下,朝小春子眼睛,“咱們什麼都替二爺思量周到,你可記著勸勸二爺,別辜負了一番心意。”
小春子長舒了一口氣,適才他實在擔心會問他關于安娘子的事,二爺不準人說,若在他這了風聲,二爺準拿他是問。未料提都沒提。
也虧得有辦法,三年多前二爺臨走那會兒,家里的老太爺喪期將過【注】,二爺回京不家門,直取墳塋吊唁,也算得孝義重。
明箏撥開帳簾躺進去。這些日子上乏得,職責所在,不能苦喊累,是怎麼憑著一口氣撐到如今,沒人知道。連自己也把自己忽略了去。
張開眼怔怔著帳頂,鵝梨香幽淡的氣味縈在這四方狹窄的天地間。琬華刻意低的說話聲沒能避過的耳朵。
為梁家、為梁霄做的一切,他會知道,會念,會明白的苦心麼?
他外出歷練三年余,盼著他有所長進,與他夫妻一,誠心向著他好。可想不到,回京頭一晚,他就帶給這樣的“驚喜”。
玩人玩到置親人長輩于不顧。若是給使參上一本,背上個好昏聵的罵名,他的聲還能好嗎?
比起失意或是妒忌,明箏心中更多是失。
好些事,仿佛都只是一個人在扛。
次日晨起,明箏便有幾聲咳,琬華命人調了盞蜂枇杷,服侍用完才往上院去。
稍稍遲許,壽寧堂已是笑語盈盈,見來,梁老太太推了側的男人一把,“一別經年,還不跟你媳婦兒說兩句己話去?”
翡翠玉帶素包已經呈上桌案,顯然昨晚梁霄夜唁祖父一事亦揭過去了。
明箏朝他看去。
三年多,一千多個日夜。恍惚一瞬。
他緩緩起,眉目溫地來。
他幾乎沒變樣,白皙干凈,清癯筆,上一襲簇新的寶藍直領玉帶袍服,袖口擺繡著巧的云蝠團花。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是梁老太太所擔憂的那個飽經風霜、備消磨的樣子。
明箏牽起角,不由笑了。
——也是。
他隨軍去“歷練”,是特特拖請相的員一路照應著的,哪里需要真的去摔打銼磨。
著明箏的笑,梁霄有一瞬失神。
他記憶中的明箏,年輕明艷,可總喜歡板著臉,不是催他讀書,便是勸他長進。初親那會兒,他貪床笫,想抱著多睡上那麼會兒,偏不肯,天不亮就收拾整齊,早早侯在外間,催他一塊兒去上院問安。
他喜歡妍麗,又恨古板不解風……
屋里眾人見梁霄怔怔著妻子,不由都笑了。明箏面頰微微染了抹酡紅,退后半步行了全禮。“二爺安好。”
梁霄點點頭,想手去握住的指尖,心知不妥,強自按住沖,指頭搭在蝠紋玉帶扣上,得指節泛白。舌尖打個轉,帶些依意味地喊名字。
“阿箏,你瘦了。”
當著外人,不好太過親昵。單是一個稱呼,就臉越發暈紅。
梁霄知最要臉面,再不敢多說半句。
好在屋中來客不斷,轉瞬就將夫妻倆之間那點不自然蓋過去了。
梁芷縈等均回門來,重排筵席,舉家為梁霄慶功接風。
明箏是最不得閑的一個,要待客,要吩咐人,要拿主意,要看顧大大小小的事。梁霄被粱霽喊去外院,自有外院的無數賓客等在那里。從戰場上滾一圈回來,好比佛頭鍍了金,功勞簿上添幾筆,落有他的名姓,朝廷從此便得念著他這份勞苦。
直到亥末時分,夫妻倆才有機會獨。
梁霄飲了許多酒。明箏在外間和管庫房的婆子代事時,他就半倚在帳邊,過室半卷的珠簾打量著。
烏發如墨,勝雪。
他著懷抱賬冊從外走進來。
停在數步外,眉目在燈下越顯。
他從清早見到那刻心底便竄起的火苗一瞬燎原。他啞著嗓音喚,“阿箏,阿箏。”溫潤如玉的公子背著人,聲音里盡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頹靡味道。
手里的卷冊散落一地,明箏被他鉗住手腕朝床鋪倒去。
“阿箏,太想你了……”
綿綿話不絕于耳。明箏不自在地朝躲避。
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覺得如此煎熬漫長。就在昨天,還以為他們會擁抱著說上一夜的相思。以為自己會激落淚。以為久別重逢,該是令人沉溺無法自拔的狂熱歡喜。
卻不是。
始終冷靜。始終清醒。
沒提昨晚那個令他進退失據的安娘子。
他也沒提三年多前那個無從解釋的誤會。
簾外春雨纏綿。
水滴打在頭頂的蓬檐上,發出空落落的聲響,令陸筠覺得格外煩。
終于聽見馬蹄聲,他蹙的眉頭才稍稍舒開幾許。
侍人撐傘從馬車上跳下來,小跑至他面前,“侯爺。”
他點點頭,提步上車。
后聲遲疑,喚他:“陸哥哥?”
陸筠沒言聲,甚至不曾停頓。
車簾垂下來,他線條冷的的面容被遮住。雨點聲中,他稍嫌低回的嗓音隔簾傳過來。
“郭遜,你送回去。”
撐傘的侍人忙低聲應答,攔住妄圖靠近馬車的,“鄭小姐,侯爺飲多了酒,不適,您海涵。”
口中言語客氣,可無論怎麼闖也避不開他的阻攔。
車中,陸筠蹙的眉頭松了。
他覺得疲倦。
疲于應付,這一場場心謀劃的遇見。
雨還在下,綠的柳條被洗刷得越發明翠,水兒胡同外一樹櫻早早綻開,只是花朵,耐不住雨打風吹,白花瓣零落滿地。
潔的花一夜之間染盡污泥,安如雪對窗著那飄零的花雨,只覺冷寂凄清。
那個原本夜夜屬于的男人,此刻懷中攬著誰,在做著怎樣的夢呢?
拋了一切奔赴京,得到的便只是敷衍的一句。
他說:“再等等。”
要等到何時,還要如何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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