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名諱告訴你,還你不要給別人才好。”夏太醫說著,視線并未從含珍手上移開,金針需要時時捻,才有足夠的療效。
頤行很能諒他的意思,治病救人是好事,但宮規森嚴,沒有那麼多講理的地方。只要出去,那夏太醫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別說大夜里著跑出來,就算留在藥房也夠嗆。
頤行連連點頭,“我心里有數,您只管放心。”頓了頓問,“那往后……您還能時不時上安樂堂來嗎?”
夏太醫細長潔凈的指尖在一金針上來回騰挪,有時刻意刺激含珍的位,見蹙眉細,他反倒松了口氣,過后才想起回的話,“只要得空,我就會來的。”
頤行掌說好,又瞧瞧含珍的臉,先前額頭蓄著一團黃氣,經夏太醫施為一番,這團黃氣逐漸散開了,只剩下紅。想是人有了點意識,昏昏沉沉間也知道喊痛。
頤行擔心的病勢,遂和夏太醫打聽:“知道喊疼是好預兆,對吧?”
夏太醫嗯了聲,“人失了神志,才不知道疼痛舒坦。我剛進來那會兒,就剩一口氣吊著了,今晚不治,怕是活不到明早。”
頤行忙說了一籮筐好話,雖然這位太醫的眉目有時候看上去著疏離,但手不打笑臉人,多說好話總沒錯。
嘖嘖了兩下,“果真看大夫也像置辦件似的,得貨比三家。咱們先前多愁啊,怕留不住,回頭不好差,幸而遇見了您,您是命里的救星。”
所謂的差,自然是指給吳尚儀代。
夏太醫似乎知道些,曼應道:“病得這樣,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誰也沒法下保。我聽說是吳尚儀的干閨,吳尚儀那麼對你,你還盡心料理?”
頤行也沒藏著掖著,“因為吳尚儀答應過我,只要讓多延捱一陣子,就讓我回尚儀局當差。”
他聽了,終于轉過眼眸來瞧,那如詩如畫的玲瓏五,因稚氣不減,總顯出一種純質善良的味道。
年輕,年輕是個好東西,可以結結實實扣人心弦。在油燈前站著,橘黃的燈映照出臉頰上淺細的絨,這面孔像覆蓋了紗般的溫暖可親。
“姑娘討厭宮里的日子嗎?”他的視線重又落回金針上,淡聲問,“宮里人多心眼兒多,手上有一分權,總有人當十分用。”
頤行很想學那種云淡風清,說自己向往宮外的恬靜生活,可又知道自己兒不是那種人,說不出違心的話來,于是直愣愣說喜歡啊,“干嘛不喜歡?這紫城就像臭豆腐,它又臭又香。耍權不要,只要用在對的地方,我給您打個比方,眼睫是好東西吧,它能給你遮擋風沙,可很多時候刺撓你眼珠子的也是它。人分善惡,有好壞,你不能因它偶爾走神就薅它,人沒了眼睫,那不魚了!”
的奇思妙想大概正是來源于的出生,輩分太大了,說什麼都是“姑爸教訓得是”,所以養了敢想敢說的野鶴神。
看來安樂堂果然是個好地方,先前在尚儀局,是龍困淺灘不敢昂頭,到了這兒又活過來了。
夏太醫笑了笑,“紫城又臭又香的話,姑娘私下里說說就罷了,不能告訴別人。”
頤行說那肯定,“我沒拿您當外人,才敢這麼說吶。您看您都違制大夜里瞎溜達了,八對宮里也有不滿的地方,是吧?”言罷奉承地笑了兩聲。
夏太醫無話可說,這位老姑看著糊涂,其實猴兒,“我胡言語,你犯宮規,咱們半斤對八兩,誰也別揭誰的短”,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好在收針的時候到了,他拔出金針,一重新回布包上,復又診了診那宮的脈象,相較之前已經平穩了許多,便收起針包道:“今晚上開了方子也沒用,明兒我讓人送來,你們上壽藥房抓藥吧。”
頤行對他很是激,說:“謝謝太醫了,這麼大的霧氣,特地跑了這一趟。”
夏太醫還是淡淡的模樣,收拾停當了道:“姑娘不必客氣,橫豎你只是當差的,我替們診治,不敢得你一聲謝。”
頤行卻道:“話不是這麼說,您來一回見我一回,我客氣點兒,往后打道不生煩。”
這世上往自己上攬事兒的人不多見,夏太醫聽這麼說,不免多瞧一眼。
頤行是個實在的姑娘,為了表明的誠意,很賣力地沖他笑了笑。
這一笑,仿佛中了夏太醫的某點痛肋,他似乎被嚇著了,立刻難堪地回避的目,匆促偏過一點子,低著頭說:“我該走了,今兒夜里必定消停,姑娘不必守著。”言罷錯邁出了門檻。
頤行到挫敗,心道這人怎麼回事兒,沖他笑還不好?待要追出去送他,他的影沒了濃霧里,已經不見了蹤跡。
好嘛,來去都是著黑,太醫做久了有夜視眼。頤行呼了口氣,也不去思量那許多,轉回屋里照看含珍。
含珍的呼吸不像之前那麼急促了,見頤行進來,輕聲說:“這大夫是個神醫,我上……好多了。”
頤行很高興,“等你大安了,好好謝謝人家。”
含珍艱難地點了點頭,“姑娘……歇著去吧。”
雖然久病在床,也聽說了尚家老姑的事兒,因吳尚儀的所作所為,對頤行心懷愧疚。頤行不記前仇,即便照顧是為了回到尚儀局,但這種過命的,也早已不能拿那點小恩小惠來衡量了。
頤行應了聲,替塞好被子,“今晚照例不熄燈,你有什麼事兒就大聲我,我能聽見。”
當然這話純屬吹噓,醒著的時候也許是個夠格的宮,睡著了就還原老姑了。以前半夜都要人伺候的,天上打雷也別想把鬧起來,讓給別人倒口水喝。
床上的人“噯”了聲,把臉又回了被褥里,頤行這才退出來。
生病的人上有子怪味兒,頤行心里琢磨著,明兒問顧嬤嬤再討一條蓋被給含珍換上,現睡的這條該拿出去拆洗拆洗,擱在大太底下曬曬啦。
***
第二天早五更里起,霧氣還沒消散,站在院子照舊瞧不見對面來人。
頤行一開門兒就鉆進含珍屋里,來看這一夜過得怎麼樣。
倒是能睜開眼說兩句話了,一張就是:“姑娘替我找兩塊紗巾來,我病得重,千萬別把病氣過給你們。“
頤行暫且沒顧上給找紗巾,只是很為高興,笑道:“你能一氣兒說這麼多話了,看來昨兒那位太醫果真有手段。”
正說著,外頭高進來,掖著鼻子問:“就那個巖松蔭吶?平時沒見他有多高明的醫,這回這才出師多久,能耐見長,能瞧勞怯了?”
頤行知道高是誤會了,原本不想告訴他,但夏太醫以后還會走,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便道:“不是巖太醫,是藥房的太醫。他愿意給含珍瞧病,昨兒給放了金針,立時就見效了。”
“什麼太醫呀,我怎麼沒聽說有人來?”高著袖子問。
頤行心想您當然不知道,自己要不是接了吳尚儀的買賣,也不愿意夜里留在堂子支應。
安樂堂里如今就只有含珍和另一個病了很久的老太監,一到宮門下鑰,所有當差的都收工回他坦去了。高管事平時喝兩口小酒,對著一碟子半空兒1都能消磨半個時辰,所以他哪能知道前頭來沒來人。
待要解釋,又解釋不清,也不好隨意夏太醫的況。頤行本打算糊弄兩句的,剛想開口,榮葆著一張紙進來了,邊走邊道:“門上有人送了個方子來,說讓照著上頭抓藥,能治勞怯。”
高探過脖子瞧了一眼,頤行手接過來,喃喃誦讀:“黃芪三兩、桂枝三兩、芍藥三兩……”
好一筆簪花小楷啊,寫得娟秀,藥方子如字帖一般工整。
頤行轉請高管事的示下,“諳達,方子來啦,藥是抓還是不抓呀?”
高道:“不抓是個死,抓了興許能拼一拼。榮葆,拿方子贖藥去吧。”
榮葆噯了聲,縱起來跑了出去。壽藥房在北五所,離安樂堂不算太遠,穿過花園進千嬰門,正對過就是。
這是個藥的世界,漫天漫地藥氣肆,連房梁都是藥味兒的。
榮葆因經常奔走拿藥,里頭藥師和蘇拉都認得他了,見他在門檻上絆了下,險些摔個狗吃屎,便直起脖子調侃:“葆兒啊,跑得快趕口熱乎的?急什麼,沒人和你搶。”
榮葆臊眉耷眼說“去”,“你們才趕熱乎的呢,我是正經辦差!快別耍貧了,麻利兒給我抓藥,我還得回去救人命呢。”
可抓藥是有章程的,方子得有出,好建醫藥檔。藥師接過這張方子從頭看到尾看了一遍,疑地問:“你是打哪兒得的方子呀,怎麼太醫不名呢?”
榮葆遲疑了下,“沒名?不能夠啊……才剛乾清宮小太監送來的,是藥房開出的方子。”
藥房的方子更得嚴謹一重,大家傳看了一圈,恰好隔壁如意館的人來串門子,順便也瞧了一眼,瞧完肅容對壽藥房總師傅說:“別較勁是誰開的方子了,不是給安樂堂的嗎,人病得都快讓西方接引了,還忌諱出錯兒?”
如意館相較于其他四所來說,是眼界最為開闊的一所,他們那兒專收皇帝私人收藏的好件,什麼文玩、字畫、鐘表,應有盡有。既然連如意館的都發了話,規矩再嚴明也繞不開人,總師傅便代了蘇拉,按著方子給榮葆抓全了十副藥。
榮葆的差事辦了,沖總師傅打了個千兒,“多謝您吶,下回一定不讓太醫忘了名。”
總師傅瞧著榮葆一路跑出門,扭頭對如意館管事道:“您剛才的話沒說完。”
人家只是笑了笑,“神仙還有下凡逛逛的時候呢,方子上沒藥,開了就開了,又吃不死人,你何苦刨問底。”邊說邊踱步出去,站在檐下瞇眼看霧散后新生的太,明晃晃的一面大銅鏡,照著江山萬里,也照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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