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旁人告知,程商就知道葛氏大概被解決了。不但每天不時聞于耳邊的葛氏尖不見了,到搬家那天也沒看見這位二叔母。
搬家是件大事,本應全家齊上,不過蕭夫人也沒指程母或程商能幫上什麼,便自顧自的逐步安頓新宅,搬妥家什,整理林苑花草,將各屋的火墻火爐燒上幾日,再將程母用慣的那些鑲金帶銀的件提前搬過去,也就差之不多了。
到了遷宅那日,天未亮程商就被醒了,迷迷糊糊的被阿苧捉起來穿暖吃飽,然后披上一層厚厚的皮大氅(熱心的程老爹新送來),就被擁上了一架四面圍簾的步攆。
程商四周一看,只見黃金好者程母,跛二叔程承,靦腆堂姐程姎人手一部步攆,,便是昏昏睡的小胖堂弟程謳被抱在傅母懷中也坐了上去,一長串人行魚貫往門口而去。
其余人還好,不是清瘦就是年小,只程母壯高大,足抵過兩個半傅母,饒蕭夫人早有準備,特意找了幾個虎背熊腰的健卒而非尋常仆婦來抬步攆,依舊有些搖晃,好似風中百合,雨打芭蕉……呃,恭賀xx花農喜迎收。
程商忍著深冬的寒意,哪怕著白茫茫的鼻息也特意從后面的步攆上探出腦袋往前張,看得心中大樂。隨行在步攆一旁的阿苧看了,道:“公子,趕坐回去,不用憂心你大母,穩著呢。”程商:……
此時天空仿佛蒙著一層藍灰的薄紗,步攆兩邊的健仆每人手中或擎著火把或舉著燈籠,寒冷的晨氣襯著火點點,此此景,好像是夢里的形,程商不覺惘然。
其實原先的程家和原先的萬家只隔著一扇小門,直接從小門過去更近;不過遷宅大事自然不可以這樣,眾人鄭重其事的從原程宅那不大的門口走出,再更加鄭重其事的繞行至原萬家大宅的正門。
程始夫婦已在開的大門笑而恭迎,以雁翅狀堂皇的站立極長的兩排侍衛家將另提燈婢,從門往里去,一群打扮得戴著猙獰面著五彩織羽的儺人已跪侍在里頭。程始一見了眾人過來,連忙三兩步迎上前去,親自扶著程母下攆,后面程承及幾個孩子都由仆婦扶著下攆。程母心中高興,卻道:“這樣冷的天,可凍壞我兒了,早些開鑼又何妨?”程始笑道:“尊長不來,哪個敢開鑼。不敬不孝,天不容。”還舉手指天以表誠意。
后面凍得哆哆嗦嗦的程商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現在說的好聽,好像幾天前你們母子干的那場架沒人看見一樣。
這時,只見程始一揮手,驅儺大戲便隨著古老的唱和銅鑼鐵鏘之聲開始了;程始扶著程母領頭往里走去,儺人們始終在前不遠唱跳,再有隨行在旁的祝巫一路高聲呼喊驅儺迎新的福語。雖然天還未亮,可周圍的火把照得猶如白晝一般。
出鄉野又不曾見過什麼世面的程母何曾見過這樣的排場,待到了池邊柳前,程始還特意使人將已結了厚冰的湖面砸開,再將一桶不知是睡著了還凍昏了的“活魚”送到程母手中,讓其放生,然后四周眾人很應景的一齊拍手好。一番裝模作樣,程母心中暢快之極,再不記得什麼董家葛家,只知道自己兒子還是孝順自己的——只要自己不去惹蕭氏即可。
這也是程商第一次看見這時代達貴胄的宅邸,怎麼說呢,比不上北上廣的大公園的規模,但比比老家鎮上的公園是沒問題的。至于建筑風格,既不像以前看見的江南園林的溫和,也不像北方富賈巨大院落的封閉高聳。
這里的屋宅建得高大壯闊,屋脊筆直,屋檐清朗,所有的建筑都以十字軸線對齊,彼此間隔疏朗,哪怕就那麼平白空在那里,無論主宅副苑,還有亭臺樓榭,都有一種驚人的對稱。方就正方,圓就正圓,直就筆直,闊就平闊,絕無一矯飾。
整座宅子不見得多麼恢弘威嚴,但充滿了一種質樸剛健的古典之。
待到了新宅主屋,又是一通宰殺牲畜,祭奠這個神那個仙外加程家祖先,一會兒跪一會兒起,一會兒還要跟著程始念奇怪的賦詞。程商對此時的迷信系毫無所知,只發現既沒有觀音菩薩,也沒有地藏如來,心中甚是奇怪;又兼病后弱,就趁機倚在阿苧邊輕輕氣,只比又在傅母懷中睡過去的小胖堂弟略強,引的蕭夫人不滿的回頭看了一眼。
這般忙碌了足有兩個時辰,直到日正當中才算完全套儀式。程母依舊神奕奕,輕松的從團上一躍而起,一旁的胡媼都自嘆不如。
程母回頭一看,略皺起眉頭,這樣闊大的廳堂愈發顯得程家人丁稀,于是秉發作,又想噴兒媳幾句,可葛氏被關起來了,三兒媳桑氏更在遠方,大兒媳蕭氏嘛——倘若兒子牛發作,說什麼“元漪生有四子阿母你才三子,你數落還不如先數落數落自己,兒覺得程家列祖列宗一定對元漪很滿意的”,那大家臉上可不大好看了。
程母努力按捺下舌頭,轉頭問胡媼:“怎麼不請幾位賓客,就咱們自家人多冷清呀。”
胡媼笑著低聲道:“大人還沒皇帝的犒賞呢,現下請賓客有什麼意思。等升了秩,再大宴賓客,豈不彩?到時禮錢也能多收幾個……這是我著打聽來的,將來您千萬別提禮錢什麼的,回頭我可要大人罰的。”
程母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后的程商挨在阿苧旁,奄奄一息的想著(現在時真累了),倘若自己不病死的話,一定有資格排程家智商top3。
接下來幾日,程母都抑制不住興的滿宅走,滿心喜悅的欣賞這座心儀已久的宅院。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座亭子里坐過,哪怕北風呼嘯也恨不能坐上一整天;想到萬老夫人曾在這池邊觀過魚賞過柳,就恨不能把魚兒穿上柳枝都烤了吃了;想到萬老夫人曾住在主屋里如何氣派威嚴,就抱著床榻不想起了。程始夫婦都很滿意這種狀態,程家空前和諧。
程二叔分到一方清凈優雅之,邊上還有一棟兩層半的小閣樓,恰可以作為藏書樓之用——雖然現在只有樓沒有書。沒了葛氏在旁聒噪謾罵,不過幾日程二叔連臉龐都紅潤起來,集中用膳時居然也能閑聊幾句,接一接程大將軍的冷笑話。
程商也分到一座的庭院,前有花樹后有竹林,一側通著一條潔白圓石鋪就的小徑,甚是風雋致,旁邊相鄰著一座空著的大屋,目前用不著,也許不久的將來可以用來堆放的嫁妝——如果嫁的出去的話。唯獨不好就是離程始夫婦的住所太近,倘若想做點什麼,蕭夫人不用筋斗云也片刻可至。
日常無事,程商常規養病,因虛弱,也不上學習文化知識,是以只能繼續當文盲,閑暇時看看竹簡猜字。不幾日,程老爹在午后的茶點席上興沖沖的告訴眾人,皇帝不但升賞他秩千石,還加封他為曲陵侯。
程商掌而笑:“阿父一定是在曲陵那里打了大勝仗,立了大功勞。”
程始看兒最近面紅潤,心中歡喜,笑道:“那倒不是,曲陵那次不過小陣仗;真論起來,還是這回在宜,為父立下了些寸尺之功……哎呀,宜大戰,那才痛快!”他須長嘆,側臉回想,“真快哉,快哉!”
坐在上首胡床上的程母放下雙耳杯,疑道:“那為何封我兒為曲陵侯?作甚不封宜侯?”侍坐在一旁的程姎低頭不做聲,輕輕在杯中倒滿酪漿,舉止順,一旁的蕭夫人看得暗暗點頭。
程始促狹道:“嫋嫋,你猜猜看。”
程商歪頭一想,道:“上回阿父與我說,宜乃重鎮,城池深厚,戰況激烈,此戰算是鼎定一方太平,嗯……”目一亮,“宜侯這名頭皇帝陛下要留給旁人罷。”蕭夫人手中牙箸一停,皺眉。
程始卻拍案大贊:“我們嫋嫋真聰明,如今的宜侯就是那位韓大將軍!”又轉頭對程母道,“雖說咱只是關侯,不過也是意外之喜了,每年另有一份封賞。萬家兄長就升賞了列侯,食邑有一個縣呢。”程母喜不自勝,連連贊嘆:“……那我兒現在是什麼?”
程始夫婦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數。蕭夫人笑道:“哪那麼快,總得一層一層的封,萬將軍這才剛職右將軍呢。唉,不過,這回他傷了,不知以后能不能再上陣……”
程商見了程始夫婦的眼,慢慢將漆木匙放到自己跟前的案幾之上,程母不悅蕭夫人搭話,白了一眼,道:“這有什麼,萬家已經這麼多錢財這麼高爵位了,不上陣又如何,我倒盼著我兒也再不用上陣搏命呢。”說著舉起雙耳杯一飲而盡,旁的程姎又給倒了半杯,恭順道:“大母,過會兒就用晚膳了,飲多了酪漿,怕是晚膳用不好了。”
程母想了想,放下雙耳杯不飲了,笑道:“姎姎甚是孝順。”一邊說一邊故意去看程商。誰知程商卻笑瞇瞇道:“是呀,堂姊不但孝順還很能干呢,我聽說這幾日二叔父和謳弟的日常都由堂姊照料,沒人說不妥的。”
程母還想說,誰知程始已變了臉,冷聲打斷道:“看來葛氏當年將尚在襁褓中的姎姎送回娘家是送對了,葛太公家教更甚之前了。”
程姎眼含淚水,只低低跪坐不敢回,程商頓生一種“哎呀,我好像一個挑撥離間的惡毒配”的有趣覺,蕭夫人瞧不下去,溫言道:“姎姎是好孩子,程家孩兒都該像才好。”說著橫了丈夫一眼,不許他再說下去了,程母也訕訕的閉了。
程商低頭啜了一口溫熱的米漿,心中自嘲自己骨子里果然還是那個預備役小太妹,一點也不善良。
用完茶點,程始夫婦躬告退,程姎繼續孝順,程商則老實不客氣的跟著爹媽走出慈心居——當年萬將軍給老母居起的名字。
新宅巨大,從慈心居走回程始夫婦的居就要穿過五六個回廊另一片白石鋪就的空地,走到一半,跟在后面的程商忽道:“阿父,您又要出征了麼?”
前頭的程始嚇一大跳,回頭道:“你說甚呢!”連忙去看蕭夫人,滿眼都是‘我可沒告訴’。蕭夫人揮手屏退左右侍婢,冷靜的看著兒,道:“你如何知道?”也不瞞著了。
“猜的。”商心中一頓,皺起秀氣的眉頭,“爵位與財帛賞賜都下來了,想來阿父這回是立了真功勞的,可偏偏沒有位,我觀阿父神也不似遭了什麼排忌憚,那便是上面對阿父另有所用了……阿父,可有風險?如今家里也不缺什麼,能推便推了罷。”這是真心話,在這個家里,除了阿苧,最喜歡的就是程老爹了。
“我兒實是聰慧之極!”程始聽了小兒稚聲稚氣的關心話,心中暖一片,呵呵笑了起來;同時小心看了妻子一眼,趕道,“你放心,這回不全是征戰,正旦后次月才呢。好啦,你上還沒好全呢,趕回自己屋去歇息,別又凍病了。”
……
回到夫婦正居,程始一邊卸去錦緞厚袍,一邊埋怨道:“你要待嫋嫋好些,了十好幾年的委屈,別老是夸姎姎,小孩兒家聽了不快。”
“迄今為止統共來這世上十三載又數月,三歲才與我們分離,哪來的十好幾年!”蕭夫人提高聲音,隨即又道:“難道姎姎不該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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