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蕭尋初贈予謝小姐琉璃草的那個夜晚,邵學諭來到他的房間,給他看了一卷據說是上千年前的古學卷。
“此乃墨家學派之書。”
昏暗的燈下,邵學諭坐在他邊,耐心地向他解釋。
“墨家,在東周時期,也是諸子百家之一,一度可與儒學相抗衡,可并稱‘世之顯學’。”
“此學一派,主張兼、非攻,研究自然規律,專著有《墨經》一論,以記錄力學、學、數學、邏輯等百姓經驗智慧之結晶。”
“創始人墨翟,通工匠之學,可與巧匠公輸班齊名,善做攻城,曾率弟子三百,以機械為守城策,制止楚王伐宋。”
“然而西漢時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
墨家學派與當時的墨者均遭打,且當時的墨者團結構確有過于艱苦激進之,人數漸,此學終絕于世間。”
“此書,是我師父之師父,師父之師父之師父的先祖,將墨學之論整本背誦下來,匿于心中,待朝廷搜查風聲過后,再私下默寫下來,一代代藏于地板暗格之中,如此方避免摧毀,勉強保存下來。”
“如今,此書已是絕書。”
“今之士人,普遍認為我們研究技、鉆研,乃‘匠人之作,奇技巧’。
但我不這麼看,墨學也不這麼看。”
“你很有天賦,這種天賦再輔以知識,必有改變這個國家……不,是改變這個世界之能!” 那一晚,在暗夜的燭火下,蕭尋初那雙懶散的桃花眼中,原本天生的倦怠被邵學諭的話語一點點驅散,星火之似被點燃。
后來,他選擇拜邵學諭為師。
再后來,他又選擇跟隨邵學諭離開。
在那時的蕭尋初看來,這一切是如此順理章,他本不必有所猶豫。
不過,多年后,他再度回想卻覺得,他當時之所以能如此果斷,或許不僅是因為邵學諭教給他的知識。
……也是因為,師父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對他說他的天賦很了不起,對他說他的才能并非玩喪志,對他說他會對這個世界有用的人。
* 跟隨邵學諭學習以后,在師父的引領下,蕭尋初很快見到了許多志向相同之人。
師父這些年在白原書院當學諭,除了謀生糊口之外,也一直在觀察是否有天資和思想適合學習墨家學說的學生。
在蕭尋初之前,他已經收了兩個弟子,一個名為葉青,比蕭尋初年長五歲;另一人名為宋問之,比蕭尋初年長兩歲。
在蕭尋初拜師后兩年,師父又帶回一個鐵匠家的孩子,名邱小安,說是為人老實好學,很適合學習墨學,他年紀最小,跟師父上山時只有十二歲。
如此,包括蕭尋初在,四名弟子便一同追隨師父,學習墨家學說。
他們早晨同在書院讀書一般,讀學墨家經典著作; 到了晚上,他們則會手實踐,師父從基礎開始一點點教他們,最終目標是要讓他們能像當年的墨子及其門人一般,真正做出有用之,甚至包括武。
師父對殘存下來的墨家學說殘卷倒背如流,時常拿著書,笑呵呵地教導他們——“平等地包容萬,不因等級地位而有所區別,是謂‘兼相’。”
“人們相互合作、相互幫助,共同創造未來,而不要互相爭斗,是謂‘相利’。”
“統治者為了爭奪利益而引發戰爭,令百姓遭痛苦,使死者遍野,民不聊生。
因此要避免無意義的戰爭,是謂‘非攻’。”
“這世上的貧富安危,都不應該是由命運決定的,而應該是由‘人’自己的努力決定的,事在人為,是謂‘非命’。”
“相衡,則本短標長,兩加焉,重相若,則標必下,標得權也。”
“以一個位置為支點,兩邊的桿子長度不等長,同時在桿子兩邊施加同樣的重量,那麼離支點較遠的那一邊一定會下落,因為這一邊的力臂更長,能產生更大的力。”
“景到,在午有端,與景長,說在端。”
“由于線是直線傳播的,所以將一個放在一邊,讓線穿過小孔投到另一邊,它的影子將會顛倒過來。”
師父很喜歡跟他們討論這些,所以每到講課的時候,他整個人會一下子神起來,看起來也沒有平時那麼邋遢了。
無的夜晚,他悄悄將四個弟子都起來,在一塊木板上鉆一個小孔,然后點起蠟燭,讓他們看蠟燭投在木板另一邊倒過來的影子。
分別移蠟燭、木板還有投影位置的距離,影子的大小都會發生變化。
當弟子們發出驚嘆之聲時,邵學諭的角會勾起來,出一難以捉的笑意。
* 蕭尋初與師父、師兄弟在一塊很自在,然而研究此學,卻絕無可能一帆風順。
師父是個很有力的人。
他白天在書院堅持學諭的工作,清晨和晚上還要額外傳授他們墨家學說。
另外,師父似乎還在研究進步的攻城,他們這些弟子平時學習需要的,也都是一一由師父親自打造。
后來,待弟子四人都掌握了大量的知識,為了做事方便,師父將他們的大本營搬到了臨月山。
此地是師父的舊居。
他年輕時在山里發現了那塊不同尋常的大黑石后,因發覺此石有不同于磁石之磁,且查遍文獻都無記載,為了研究磁石,就在這里造了個草屋,久而久之就住了下來。
雖說他至今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但這塊地方荒遠僻靜,有人居,倒是正適合他們搞世之學。
師父最大的野心,是像千年前的墨子那般,制造出無人可敵的敵之武,從此令外敵不敢再進犯方國,結束方國邊域常年被周邊鄰國之騎兵擾、還要向鄰國年年繳納高額歲貢的現狀。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還希能像墨子那般周游列國、止楚攻宋那樣,帶著自己的武,制止其他統治者為了一己之私而對小國的侵略,從此令天下之民,都可不再被戰所擾,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然而,縱使他們已經盡可能在荒郊山間活,但由于平時的行為異于常人,仍免不了與周圍住民發生沖突,甚至遭人白眼。
那日,師父從山下回來時,就見四個弟子正被人點著鼻子罵—— “拿你們兩木條怎麼了?我怎麼知道這麼奇形怪狀的木頭你們還會要?還不如我拿回家燒柴!你們把好端端的木頭切那樣,簡直是糟蹋東西!” “我都還沒說你們呢,一天到晚在山上砰砰鏘鏘的,搞得人午睡都睡不好,我忍你們很久了!還有后山那邊,隔三差五就飄黑煙,難看不難看啊!” “一群十幾二十歲的人了,正事不干,整天就搞沒用的東西,有病!” “改良?什麼改良?誰要你們整這種東西?不要說賣錢了,這些沒見過的破爛,送我我都不要!” “就知道沒事找事,閑得吃屁!老農用用不是蠻好的,我家鋤頭我都用了幾十年了,一點事兒都沒有!” “像你們這幫不務正業的,一輩子沒有出息!說是讀過書認識字,還不如村口要飯的!” 那老頭指著弟子們罵了一通,回頭看到邵學諭回來,冷笑一聲,又道:“老閑漢帶一群小閑漢!還說是讀過書的,有功名嗎?一個不務正業的窮秀才,還當自己有什麼本事呢。
“真有本事,拿你們的破爛去說服皇上,讓你們當個老爺啊!要當了,這山頭你們想怎麼炸就怎麼炸,想什麼人跪就讓什麼人跪!” * 當晚,蕭尋初晚上發現師父還沒有回屋,便去尋他,最后卻發現師父獨自在山后喝悶酒。
師父不知一個人喝了多久,已然醉了。
他見蕭尋初過來,便拉住他:“忘憂,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教了你們這麼多東西,卻害你們沒權沒勢,被人瞧不起,還窮得叮當響。”
忽然,師父又一個人耍起酒瘋來,他將酒杯高舉過頭頂,豪萬丈地道:“待我與弟子新的攻城做之際,我方國軍必可以一敵百!到時候,又何必再怕辛國進犯!何必再怕什麼辛國騎兵大軍!” “只要不用向辛國年年繳納高額歲貢,稅收便能降下來,國之財富也能用之于民。”
“屆時,百姓都可以安居樂業,疆域兵將也都可以安全回家,不必再忍朝不保夕、生死相隔之苦……” 蕭尋初扶住師父,打算將他帶回草廬。
在回去的路上,師父逐漸安靜,然后,低低地哭出了聲。
淚水染他半邊裳,卻聽師父無助地道——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意識到呢。”
“我明明覺得這些……是有用的啊……一定是有用的啊……” * 師父醉酒這一夜染了風寒,之后久病不愈,臥床難以起,半年后,便去世了。
蕭尋初與師兄弟們一同將師父安葬在臨月山上,為他立了一座墳,上書。
師父孑然一,除了他們之外,世上便了無牽掛。
這時,蕭尋初早已從蕭家離開。
起初,他仍與師兄弟們住在山上,繼續過去的研究,可是過了三個月,師兄弟之間竟也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那日蕭尋初回到草廬,就看到一貫好脾氣的大師兄葉青居然然大怒,正狠狠拽著二師兄宋問之的領口,咆哮著質問:“問之,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改進的突火.槍是我們近三年來的果,是師父一生的心!就為了區區一百兩白銀,你居然將圖紙賣給辛國的商人!” 二師兄頹著子,任由大師兄拽著他的服搖晃,卻別開視線,并未看他。
小師弟在旁邊看得著急,不知道該幫誰,手足無措地勸架:“葉師兄,宋師兄,你們別打了。
宋師兄賣都賣了,再吵也于事無補,不如往好想,至現在咱們有錢了,下個月可以不用愁飯錢了。”
“小安,你閉!” 大師兄瞠目裂,死死瞪著宋問之。
“問之!這些年來,你鉆研學問的時間比我們誰都長,不會不知道辛國意味著什麼!” “辛國與我方國接壤,三十年前昌平川一戰,方國大敗,辛國占走我國北境十二州之地,要求方國年年歲貢,以數十萬金計數!” “然而饒是如此,辛國仍對我國疆域虎視眈眈,多年來仍以其強悍之騎兵擾我國邊境,可謂居心叵測!” “師父領著我們改進多年的突火.槍,已經比現在軍中常用的版本穩定了許多,火力也更強,是有實戰價值的!” “你將這種東西的圖紙賣給辛國商人,若是辛國人照著你的圖紙做出我們改進的突火.槍來怎麼辦!那些炮火,最后肯定會落在我們自己的將士上!” “蕭師弟人都還在這里,他家里世代從戎,你賣圖紙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的家人!有沒有想過其他邊關的將士!” “方國兵力松散,軍事力量遠不如辛國。
若是再讓辛國改進武,到時我們的國民,我們的土地!會民不聊生、生靈涂炭!百姓生死離散、家破人亡!” “這些事,難道你一點都不想想看嗎!” 宋問之先前一直只是承著葉師兄的質問,沉默地不出聲,但這時,他卻忽然來了緒。
宋問之轉過頭,看向葉青,哀道:“師兄!我想過的啊,師兄!你說的這些,我全都想過!” 葉青被宋問之的目直視,驚于他眼底濃烈的哀傷,一愣,竟松開了拽著對方領口的手。
宋問之生得文質彬彬,在師兄弟四人中,除了蕭尋初,便數他長相最好、最為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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