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寧靠進照微懷里,聽娓娓低語,憋悶在心里的不甘和苦楚一時涌上心頭,淚水如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手背上,繼而嗚咽不聲。
宮苑深深,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等行差踏錯,盼香消玉殞。知道,今年民間的婚事格外集,是已篤定皇后活不長久,怕死后服國喪會耽誤青春,故而都搶著親。
就連自己也已接了這個結局,只當自己是行將就木,開始提前安排后事。
并非不想活,只是所有人都覺得要死了,該死了。
照微的聲音穩穩落進耳中:“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你與陛下長長久久,小太子也不會改認別人做母親……別怕,姐姐。”
眼淚洇了照微的夾衫,亦心疼得紅了眼眶,與窈寧說了許多寬的話,直哄得答應要好好養病,明年開春去看打馬球。
照微辰時宮,待窈寧哭累了睡下,已是巳時末。
坤明宮外飛雪稍停,畫廊四角垂著流蘇宮燈,被風一搖,抖落一層霰雪,如白塵飛揚,在云隙間的金照下,折出細碎的芒。
照微隨著錦夏走出坤明宮,對錦夏說道:“照看娘娘要,姑姑回去吧,我認得出宮的路。”
錦夏便放自己走,照微出了宣佑門后,沒有徑直離宮,而是慢慢在宮道上徘徊。
宣佑門以南是外朝,以北是朝,這條宮道名“徇安道”,是外朝相連的必經之路。照微從前曾在此降過烈馬,所以記得十分清楚。
徘徊了約半個時辰,天上又下起雪,這回不是雪霰,而是鵝柳絮般的大雪,從夾道外不盡頭的天空里無聲無息地下來。
雪中有轎輿款款行來,越走越近,開路的衛拔劍呵斥,照微卻緩緩走到宮道中央,屈膝跪拜在雪地里。
“永平侯府祁照微,請見陛下!”
第2章
北風漸,衛與侍退至宣佑門外,落滿雪的徇安道像一條狹長的玉帶,孤零零停著一架翠幰朱蓋的龍銜轎輿。
照微跪在轎前雪地里,的聲音穿過簌簌雪絮,穿朱轎厚實的氈簾。
“存緒十二年,金人南下犯我大周,時為史中丞的姚鶴守不思報國,反趁機陷害西州守將,致使朝中無人,金人得勢。后又以‘休戰恤民’為由,以一己之力促平康之盟,割燕云十六州如棄敝履,歲給金人白銀三十萬兩,更有顛覆君臣之綱、使我大周反向金朝稱臣的不軌心。
姚鶴守口稱休兵以養民,今為嘉始三年,距平康之盟已十五年。請陛下遠宮朝外,自大周駐軍退離西州,我朝百姓既憂金人鐵騎,又愁經年幣稅,息在何,養在何?百姓割飼狼,能換得廟堂幾日安寧?
而姚鶴守卻趁機黨同伐異,晉宰執。今又勾結后宮,凌皇后,覬覦儲君。其勢比王莽,罪比董卓,陛下何以不憚,何以不除?!”
照微昂然跪對轎輿,聲聲高徹,字字擲地,隨著風撞檐鈴的清脆聲響,一同傳轎中。
許久,氈簾傳來長寧帝溫和的聲音:“你想讓朕治姚丞相的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后的意思?”
照微盯著那描龍畫的氈簾,問道:“這難道不應是陛下的意思嗎?”
“此話不能說,”轎中人溫聲道,“萬方多難,國事蜩螗,朕尚要倚仗姚賢相。”
“倚仗……姚賢相?”
照微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
先帝李平淵寵信姚鶴守,為與金朝議和之事,先后廢了兩任儲君,若非永平侯府傾力相保,只怕如今坐在轎中的長寧帝、當年的四皇子李繼胤也因反對議和而被先帝杖斃在紫宸殿外。
而今他竟然說要倚仗姚丞相。
風雪襲人,照微心中生出一陣冷意。猶不甘心,說道:“臣在城外回龍寺幽居四年,寺里有一石碑,碑上有四句無名詩,我常往揣,已記于心,陛下想聽聽嗎?”
轎中人不言,照微徑自念道:“西北遠無數山,何日揮劍斬可汗。會教金石皆土,明月照是漢關。”
“陛下可覺得悉,可還記得這首詩?”
這首詩是存緒二十三年,照微被迫往回龍寺居時,時為四皇子的李繼胤姐姐祁窈寧所托,前往寺中看時題于石碑上的。
那時他們算半個知,同恨先帝昏聵、朝廷弱、佞臣狂囂。兩人在月亭中對飲,酒熱腸,化作滿腔意氣,李繼胤想起過往種種,憤而嚙指,以為墨,將這四句詩題于寺中石碑上。
那時照微尚勸他:“朝中已失兩位儲君,殿下是未來的希,千萬珍重惜。永平侯府會永遠站在您后。”
李繼胤承諾,待他登基得位,扳倒姚鶴守,必將從回龍寺接回京中。
可如今已是嘉始三年,李繼胤稱姚鶴守為“賢相”。
即使聽了這四句詩,長寧帝仍不為所,只溫然笑道:“年狂悖,何必再提。照微,多年不見,你仍是那個脾氣,只是朕已為帝王,不能再與你豪歌擲言,為所為。”
照微木然跪在雪地里。
雪水浸了的膝蓋,寒意沿著經脈慢慢往上爬,覺自己的腔里一陣熱、一陣涼。
照微冷笑連連,“真是好一個年狂悖……那陛下可曾記得,存緒二十二年除夕夜,先帝為您和姐姐指婚,上元節游燈會時,您曾對月盟誓,要永不相負,永不令傷心……鴛盟昭昭,猶在耳畔,這也是年狂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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