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父皇宴請藩王時遠遠過他,也聽過他的聲音,當時父皇出了對子眾人共樂,上聯是:居寶塔,眼孔明,怨江圍實難旅步。
異姓藩王們的先祖都是行伍出,王位一代一代傳下來,繼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輕文,有閑功夫都花在聽小曲兒,養油葫蘆上了,肚子里真正有墨水的沒幾個,抓耳撓腮之際,只有一個姿拔,穿著蟠龍常服的年輕人站起來接對子:鳥籠中,心思槽巢,恨關羽不得張飛。
那聲音,低沉而堅定,幾乎要刻進人腦子里去,一輩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躊躇滿志,可惜當時父皇并不警醒,反倒夸他文采非凡,賜了件黃馬褂準他前行走,結果他就披黃馬褂,帶兵殺進了紫城……
不是宇文瀾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要論起輩分來,自己和宇文瀾舟是同輩的,太子還得管聲姑爸呢!
輿上人哎了聲,“你是哪個宮的?”
錦書忙請了雙安道,“回主子的話,奴才是掖庭的雜役,沒有福氣伺候貴人們。”
那人沉片刻,“抬起頭來我瞧瞧。”
錦書有些沒底氣兒,如果是宇文湛,他們倆小時候為只黑頭黑翅的烏頭金還打過架,這些年過去了還能認出嗎?忐忑歸忐忑,卻不得不照他的話辦,微仰起頭,眼皮子老實的垂著,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壞了規矩不但自己要罰,還要連累調理你的姑姑。
輿上的人打量了,半天沒出聲,只聽見微微的嘆了口氣,“什麼?”
“奴才錦書。”低下頭應。
輿上的人再沒說話,太監首領右手兩指在左手掌心里清脆的一打,肩輿又緩緩前行,往慈寧宮方向去了。
錦書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兒,生生嚇出汗來,風一吹,鬢角涼颼颼的。
他好象沒認出,可是那聲嘆息是什麼意思?肚子里九轉十八彎的想了會兒,宇文湛是宇文瀾舟的嫡長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瀾舟十四歲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親進宮朝賀也就五六歲景,兩人撈了袖子開打只幾個回合就給拉開了,后來在一張桌子上吃過兩塊點心又合好了,臨走送了他一個萬字不到頭的扇墜子,再后來直到宇文瀾舟攻占了紫城,都沒有和這對父子見過面,細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人都說黃丫頭十八變,他要能認出來,除非是神仙!
寬了自己一番,又把袋子頂在頭上往前走。主子用的東西,就算是手紙,也比們這些奴才金貴,頂手紙不算什麼,頂“房”的才真惡心!上三等祈人管便盆房,紫城里沒有茅廁,主子們大小解都用房,里頭盛著蓬的檀香木灰,完事之后太監們黃云袋子一套,照樣頂在頭上跑。從前讓人伺候,現在伺候別人,才知道那些宮太監有多不易,這宮里沒人把奴才當人看,只有到了過年,有面的姑姑們才能穿上五福捧壽的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宮里招搖,當初一道進宮的小姐妹就故意笑話,“在外頭搖斷了膀子,到里頭斷了嗓子”,這話真有道理,可不是黃榆木做罄,外頭風里頭苦麼!
腳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麼事端來,等進了掖庭局,這才松了口氣。上夜的宮回來了,白天沒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兩個時辰,所以不能回房里,得到西邊的雜役房,這個時候就是下等雜役們聚集的當口了,各人都有活要干,宮里不許隨意大聲攀談,除了路過凈房聽見清洗恭桶的唰唰聲,絕沒有旁的嘈雜的聲音。
專事凈房的雜役很辛苦,主子們的房有專門的太監伺候,其余東西六所百上千的宮人們用的便都送到這里來,不論春夏,日頭沒升起來就開始干,一直要忙到天黑,小太監把恭桶都分發出去了才能歇下來,比起們這種臟累的活,忙的這些零狗碎的就算不得什麼了。
進了雜役房先給管事的蕭姑姑請安,蕭姑姑看見頂的黃云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點了頭道,“等這個干完了,把太皇太后吸煙用的火眉子上。各要準備年下用的東西,今兒當值的人不夠,回頭得了你給送去吧,不用進去,給門口的人就。”
錦書屈了屈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轉到大桌前把一整張白綿紙鋪平裁開,含了一口水把紙噴噴蔫,那水噴得比霧還細,蕭姑姑在一旁看得頗合心意,這丫頭聰明,干什麼都人挑不出病,就是子淡了點,從沒聽見和人聊閑話,看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論起資歷來,恐怕比誰都老,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宮。蕭姑姑比大不了多,還是打聽的年紀,看左右人離得遠,就低了聲和套起近乎來,“哎,我上回見你編過一只雁麼虎,就和夏天夾道里的活一樣,怎麼編的?”
錦書抬頭笑了笑,手上也沒閑著,一面拿銅熨斗熨紙,一面道,“姑姑玩這個?下回我編個送給您。要說清倒不易,反正就是用長針一頭釘在坐墊上,另一頭用牙把主軸線咬繃直,然后就編唄,要不等姑姑得了閑,我編一回給您看,一看您就會了。”
笑的時候角有兩個小小的梨窩,說話總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細琢磨有分寸的,這樣的人人喜歡,蕭姑姑便順著話頭接道,“今兒晌午吃了飯歇會子,你教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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