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清晨，外頭天才蒙蒙亮，床帷間的云黛便起了。

梢間守夜的琥珀聽到里頭的靜，很快睜開了眼，“姑娘是要喝茶，還是如廁？”

“琥珀姐姐，我醒了。”里頭輕輕答道。

琥珀看了眼天，趕踏著鞋，披了件外衫進了里間，果真瞧見灰蒙蒙的線里，小姑娘規規矩矩坐在床邊，一雙眼眸亮晶晶的，是完全清醒的狀態。

“還不到卯時，姑娘怎不多睡會兒？”

“要給夫人請安，不能貪睡……”云黛細聲道。

兩年前，沈家來了位老姑，好似是陪著孫子來肅州尋什麼差事。那位老太太在沈家住了三日，便端著長輩架子對云黛指點了三日。一會兒指責云黛貪睡懶惰，不知早起給長輩請安，一會兒又說云黛手腳不勤快，自家孫跟云黛一般大的時候，早就準備好全家的飯食了。

后來娘將這些話轉述給沈忠林，第二天，那位老姑便被“請”出沈府，氣得都歪了，在門口罵罵咧咧好一陣才走人。

雖說國公夫人心善，但云黛想著人在屋檐下，還是得勤謹些，免得遭人背后說。

琥珀雖不知，但也知道姑娘還拘束著，想著到底才住進來，不適應也正常，便解釋道，“夫人向來睡到辰時才起，有時伺候國公爺起后，還會繼續躺會兒，所以姑娘您不用起的這般早。”

云黛“啊”了一聲，有些無措，“那我、我……”

琥珀笑道，“既然您醒了，那奴婢給您打水洗漱，再讓紅苕和翠柳去廚房取早膳來。待用過早膳，那會子再去請安也差不多了。”

云黛松口氣，“那就有勞琥珀姐姐了。”

*

用過早飯，天也大亮，窗外的臘梅花幽香陣陣。云黛閑著沒事，趴在窗口盯著梅花發呆。

等到琥珀掀簾進來，說夫人已經起了，連忙從榻上爬下來，整理好裳，隨琥珀一道去請安。

喬氏那邊才梳洗好，便聽丫鬟來報，清夏軒的沈姑娘前來請安。

“這麼早。”喬氏將一枚紫玉雕云紋玲瓏簪漆黑發髻，溫聲道，“快將人請進來。”

云黛很快了，見著喬氏，規規矩矩蹲了半，“云黛給夫人請安，夫人萬福。”

“好孩子，難為你這麼早過來。”喬氏從梳妝鏡前起，上前牽過云黛的手，親切的走到榻邊坐下，“昨夜睡得可好？”

云黛道，“有勞夫人掛懷，昨夜睡得很好。”

喬氏看著微腫的眼皮，心里嘆了聲，面上卻不說破，只問道，“可用過早飯了？”

“已經吃過了。”

“那你再留著陪我吃些，你太瘦了，還是得多吃些。”

云黛知道喬氏是好意，心里也是想與喬氏多多親近的，便應了下來。

很快，端著早膳的丫鬟們魚貫而，擺了一桌。

二爺謝仲宣和三爺謝叔南也來到歸德院給喬氏請安。

云黛與他們見過禮，心下不免好奇，怎麼不見世子爺？

似是看出的疑，喬氏解釋道，“你大哥哥在你前頭來的，他每日在我門口作個揖，便與國公爺一道出門了……你大哥哥現下在隴西軍營里當差，跟著國公爺學習軍中事務，每日早出晚歸，是咱家的第二大忙人。等開了春，二郎也要去郡學讀書了。三郎年歲還不夠去郡學，當下是在我娘家的家塾與表親們一道讀書……”

說到這，看向云黛，“好孩子，你在家中可讀過什麼書？”

云黛先是點頭，后又搖了下頭，“從前是哥哥帶我識字，后來哥哥忙著參軍之事，就沒空教我了。我父親本想給我尋個先生的……”

見停下沒繼續說，一旁的謝叔南追問，“然后呢？沒尋到合適的？”

云黛咬了下，“然后打仗了，父兄都要外出，家里沒人，不好讓外男府。”

謝叔南覺得奇怪，“那就請個先生唄？我外祖家就請了兩個先生。”

云黛一聽，腦袋埋得更低了，訥訥道，“先生不好找，而且月錢也高……”

謝叔南還想說話，被謝仲宣塞了塊糕點，“吃你的，怎這麼多問題。”

喬氏看了眼兩個兒子，再看云黛，“你三哥哥什麼都好，就是碎，也不知是像了誰，你甭理他。”

云黛看著謝叔南里鼓鼓囊囊塞滿的模樣，有點想笑，盡量憋住了，只道，“三哥哥活潑。”

“是，國公爺經常說他活潑過頭，像只猴兒。”喬氏笑道，又斂起笑容，正對云黛道，“好孩子，你可想讀書？若想的話，便與你三哥哥一道去文慶伯府讀書。”

文慶伯，是皇帝給喬太傅追封的爵位，現任伯爺是喬氏的父親。

云黛聞言，眼睛微微睜大，稚的面容難掩驚喜，“我可以麼？”

“可以！怎麼不可以，一句話的事。好了，便這樣定下，等你出了熱孝，就與三郎一道去伯府讀書。”喬氏扭頭對謝叔南道，“三郎，你可得照顧好妹妹。”

“讀書有什麼好的，無趣極了。”謝叔南撇撇，“不過既然想去，我就罩著唄。”

喬氏彎起眼眸，給謝叔南夾了個豆腐皮包子，“這才是哥哥的模樣嘛。”

用過早飯后，謝仲宣和謝叔南先走了，喬氏將云黛留下說話。

“我算過日子，等到三月，你也出了百日。那會兒春暖花開，正好辦場春日宴。”

云黛面茫然，“春日宴？”

喬氏兩手指起掐琺瑯的香爐蓋，將一枚小巧的花香丸添在云母制的隔火片上，輕松道，“就是聚在一塊兒賞賞花，品品茶，玩些斗草投壺的小游戲。屆時隴西各府的眷都會來府上，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讓們都見見你。”

云黛的表一僵。

各府眷，應該都是些大家的夫人貴吧？那要見那麼多人，跟那些人打道？

喬氏看出的張，將香爐蓋放下，寬著，“別怕，一場宴會而已，往后這樣的大宴小宴還多著呢，習慣就好。”

云黛強裝鎮定的點頭，又說了會閑話，與喬氏提起晉國公之前送到沈府的兩箱厚禮。

之前打開看過，一箱是價值不菲的錦緞，另一箱是滿滿當當的金銀。

“夫人您和國公爺愿意收留我，給我一方庇佑，于我已是莫大的恩。這兩箱謝禮實在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這是國公爺對你父親的激，既送出去了，斷然沒有收回來的道理。”見云黛一臉堅決，喬氏略一思忖，“不過你院里沒有庫房，那兩箱東西放著沒人保管也不妥……這樣吧，我先替你存著，就當存嫁妝了。”

云黛還想再說，喬氏手點了下的額頭，“就這樣定了，你再推辭，我就當你有意與我生分了。”

喬氏都這般說了，云黛也不好再推辭，只好應下。

從正房出來，徑直回了清夏軒。

娘在門口盼著，見云黛是和小丫鬟紅苕一道回來，隨口問道，“琥珀姑娘呢？”

“夫人有些事代琥珀姐姐，留了一步。”云黛將上的白底緞面斗篷取下，給丫鬟妥善掛好，自去榻邊倒了杯熱茶喝。

娘將小丫鬟遣出屋，沒了旁人，湊到云黛旁，關懷道，“請安請得怎麼樣？”

云黛將早上的事都說了一遍。

娘著口慨，“好啊，看來國公夫人真是個菩薩心腸的好人，姑娘您有福了。”

云黛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又與娘說起春日宴的事，“娘，我有些害怕。到時候宴上來的都是些大夫人和大家閨秀，我什麼也不會，我怕給夫人丟人……”

娘道，“姑娘別怕，這不還早著麼。只要這段時間您好好學規矩禮儀，等到那日，定能應付過去。”

云黛有些不自信，但見到娘滿臉鼓勵之，深吸一口氣，眼中也出堅定之。

一定好好學規矩，絕不在宴上給國公府丟人。

***

是夜，月明星稀，萬籟俱寂。

喬氏與晉國公并肩躺在床上，聊起云黛來，“昨日回去還悄悄問琥珀，沒我母親，我會不會生的氣。今日還不到卯時便起了，生怕給我請安請晚了。唉，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每次一看到那雙眼睛，我這心里就得很。”

晉國公闔眼道，“父兄都是忠義之輩，這樣家庭教出的孩子不會差。剛到府里，肯定多有不適，又是個心思敏的……還勞夫人多多費心，好生照顧著。至于咱家三個小子，我也會叮囑他們。”

“無須你說，我自會上心。”

靜了片刻，喬氏又問道，“你可給秦州沈氏寫信，知會他們族長了？”

“去秦州送信的人回來了，還打聽到不消息。”晉國公翻了個，語氣也變得嚴肅，“其實完全沒必要知會秦州那邊，我派去的人查到，沈忠林十六年前便與沈氏決裂，沈家宗譜上也剔了他這支的名。”

喬氏驚詫，“宗離族可是大事，沈忠林是因何緣故？”

晉國公道，“說是為了個人。”

這下喬氏更好奇了，手肘撞了下晉國公的膛，催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呀。”

晉國公這才道，“那人姓柳，喚作月娘。是永二年，沈忠林從牙行買回來的。那一年朝廷不是才與突厥打了一仗嗎？河西不百姓流離失所，那個柳氏八也是個流民，被人牙子拐來秦州賣。沈忠林當時將人買回去，是因他老娘病重，需要個人伺候換褥。”

喬氏聞言，忍不住發散思維，“然后買回家了，倆人一來一去，互相看對眼了？”

晉國公笑了下，“對是看對眼了，不過還沒這麼快。最開始沈忠林只是可憐那柳氏，并沒其他心思。不過據說那柳氏生得花容月貌，惹得族中一干浪子弟覬覦。其中一人為沈氏族長之子，趁著沈忠林去山里打獵，翻過墻，意圖侮辱柳氏，幸好柳氏拔了把剪子防，才沒讓歹人得逞。”

“還好還好。”喬氏松口氣，又怫然啐道，“族長之子怎是這般禽不如的東西！”

“夫人莫怒，聽我繼續說。”

晉國公道，“柳氏雖保了清白，但經此驚嚇，沈忠林家中老母病加重，沒多久便撒手人寰。沈忠林去族里討說法，卻被搪塞回來。族長之子更是拿錢要跟他買下柳氏。沈忠林不答應，族長之子懷恨在心，對他百般刁難。后來有一回喝醉了酒，又闖沈家，意圖不軌……好在沈忠林及時趕了回來……新仇舊恨加一塊，沈忠林將那歹人痛揍一頓。”

“打得好，這等惡邪之輩，實在可惡。”喬氏喝彩。

“那族長之子被打斷了一條，沈氏族長怒不可遏，要用族規治罪沈忠林，除非他磕頭認錯，并把柳氏出來。沈忠林郁氣難咽，怒而與宗族決裂，帶著柳氏逃離了秦州。之后，倆人來到肅州結為夫妻，沈忠林手好，腦子活，投軍之后表現不錯，一步步做到八品校尉。柳氏也先后給他生下一子一……只是福氣薄，生云黛時沒過來……”

說到這里，晉國公頗為唏噓，將旁的妻子摟得更了些，“夫人，這些年你辛苦了。”

“有你這句話，我也值當了。”

喬氏長長的嘆了聲，“子生產本就是過鬼門關，唉，這柳氏，明明都苦盡甘來了，可惜了……好在這沈忠林還是個重義的，聽說他一人養著一雙兒，又當爹又當娘的，這些年也沒續娶。”

緩了緩，又道，“聽說沈忠林的大兒子，今年才十五，與咱們阿縉一般大。”

為人父母，簡直不敢去想自己的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該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

晉國公聲音低了下來，“嗯，是個很英朗的小子，濃眉大眼的，我見過一面，有些印象。若人還活著，好好培養，沒準又是一個將才。”

床帷間一時沉默下來，夫妻倆都知道，人死了便不再有什麼如果。

良久，還是晉國公打破了靜謐，“斯人已逝，多說無益，還是珍惜眼前人。夜也深了，睡吧。”

喬氏往自家夫君懷中靠了些，悵然的閉上了眼。

想，以后要對孩子們更好些。不論是三個兒子，還是這回新添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