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許春秋(一)許春秋說不清楚自己騰空摔在舞臺上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種覺,已經有太多太多年沒有像這樣狠狠的摔過了。
問題出在起跳的腳上,幾乎是在跳起來的一瞬間,主力踩著的那隻高跟鞋傳來「哢嚓」一聲,重心一下子丟了,可是卻已經騰空了,頭朝著下麵,整個世界都是顛倒過來的。
隻剩下最後的直覺護住了頭頸,然後像是一袋沉重的米一樣砸在了舞臺上,耳邊嗡的一聲炸開,山呼海嘯一樣,意識卻漸漸的出走了。
迷迷糊糊的,意識渙散得過分,甚至開始分辨不清距離的遠近,神經像錯的廢舊電線,劈裡啪啦的炸開,晦暗不明的記憶像無數片玻璃渣滓全灌進腦袋裡。
回想起小時候被家裡人賣到戲班子的那一天,不,準確的說,不是賣去戲班子,打從一開始,其實是賣到花滿樓的。
花滿樓是那條街上出了名的院。
玉華班的班主從那滿滿一屋子細伢子中,一眼就挑中了,班主像是拎小仔一樣把提到眼前來,掰開的看了看牙齒,又挽起麻布製的兒了骨頭,滿意的拍了拍的腦袋,掏錢給了花滿樓的老鴇。
再然後,班主就了的師父。
那時候的許春秋還不許春秋,師父許丫頭,同門小許子,就跟太監似的。反正那時候日裡來天不亮就要出去吊嗓子,吊完嗓子就踢、韌帶,也不需要有個正經的名字。
許春秋學戲晚,開吃了不苦頭,才六七歲的娃娃,拿磚頭了以後還要再靠牆倒立,耗個一炷香的功夫,風雨無阻,日日如此。
學戲的孩子苦,上青青紫紫、深深淺淺,新的舊的錯在一起,都是傷。有的是翻跟頭的時候沒留心,摔出來的,不過更多的是師父用板子打出來的,戲班子裡都是這樣。
同門的師哥師姐們有的熬出頭的,塗了臉,珠玉翠的了角兒,更多的是沒熬住的,還沒到懂事年紀的孩子們每天眼的看著隔壁的花滿樓賺錢賺得輕輕巧巧、盆滿缽滿。也有過不翻了牆就到隔壁去了的,這不丟人,那個時候的戲子和婊子是一樣的低賤。
花滿樓的姑娘們雙一叉開就把錢掙來了,玉華班的姑娘們卻要遍鱗傷的練上十年。世道這麼,誰不願意活得輕鬆些呢。
許春秋本是從花滿樓裡讓師父給撿回來的,所以從來都沒有、也不敢有那些歪心思,隻是悶頭熬著,耗著,一直耗到十三歲那年,一鳴驚人。
扮做虞姬的模樣,披魚鱗甲、頭戴如意冠,手中執著一柄一麵脊一麵平的鴛鴦劍,艷若桃李的站在臺上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那聲音鶯啼婉轉,剔剔,像琉璃、像翡翠,又像是生煙的藍田玉。
陸爺坐在包廂裡,聽得如癡如醉,兩手的金戒指都褪乾淨了扔到臺上還不夠,灑錢似的連著包了幾天的場子。
好戲散了場,陸爺找了門路進了後臺,許春秋臉上的油彩卸了一半,就隻剩下半麵妝。
到底是年紀小,褪去了虞姬扮相的小半張臉還帶著一點點膘,是尚未褪去的青稚氣。
陸爺很顯眼,高雋拔的站在那裡就讓人移不開眼,他上穿著考究的西裝,懷錶的金鏈子在外頭,手指上卻禿禿的什麼都沒有。
許春秋知道,那些戒指都讓他之前給扔到臺上來了。赤金瑪瑙的那枚準頭不錯,正正好的砸在手裡的鴛鴦劍上,「錚」的一聲脆響。眼神晃了晃,繼續咿咿呀呀的唱著,可是落了幕以後卻悄悄的折回去把它撿起來,旁的打賞都如數給師父了,獨獨留了這一枚戒指。
他簡直麵的像是神仙一樣,許春秋仰頭看他,笨拙的在貧瘠的辭彙裡尋找了一個並不盡恰當的比喻,的在心裡道,卻隻見那神仙似的人竟然徑直朝著來了。
見了陸爺,卸了一半的妝都不管不顧,匆匆忙忙的站起來,如意冠上的珠子跟著嘩啦啦的響,戲檯子上虞姬的顧盼生輝的氣魄早就不知道丟到了哪裡去了,可還是禮數周全的朝著他低頭福一福。
左半張臉半麵殘妝斑斕的艷麗和右半張臉璞玉似的純真雜糅在一起,俘獲了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也拿住他的魂兒。
陸爺眉眼舒展的笑了,轉頭問玉華班管事的班主,「這孩子什麼名字?」
「小許子。」
「怎麼跟個小太監的名字似的。」
陸修輕輕的笑道,那聲音低低的,許春秋聽得兩腮像火一樣的在燒,好在臉上畫著油彩,看不大出來,卻不知道卸掉妝的半邊臉已經暴了個徹底。懊惱於自己沒有個雅興人的好名字,能夠給陸爺一個朦朦朧朧的模糊印象。
「嗐,爺您也知道,唱戲的都是苦孩子,哪兒來的那些個雅興的名字。」
「那若是將來唱紅了,總不能還『小許子』吧?」
「唱戲的,反正是總要取個藝名兒的……不如爺您賞個臉,給我們小許子改個名字?」
師哥師姐們的名字都是師父給取的,班主也是窮苦出,沒念過幾年書,大字不識幾個,戲本子讀起來都費勁,更別提取名字了,隻是「梅蘭竹」的沾了個遍,這才勉勉強強拚湊出個好歹能看的名字。
陸爺不一樣,他是豪富家的爺,留過洋,學富五車,這是天大的恩賜。
許春秋又覺得自己沒個藝名好的。
「小許子……姓許……」陸爺沉片刻,「花香共流年,深許春秋——就許春秋吧。」
陸爺要過許春秋拿來畫臉的細狼毫,四下環顧一圈沒看見有紙,於是乾脆出手來,掌心朝上的對著。
許春秋霧濛濛的眼睛懵懵的瞪著。
「手。」
黏黏糊糊的「哦」了一聲,把自己的白白小小的手到了他的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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