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不敢耽擱,便即拿出紙墨筆刷,開始拓墓塔上的刻字,六座墓塔中三座有新刻的天竺文字,全部拓下,再打水刷去墨跡,已經過了午牌時分。
收拾停當,沈宜秋一行便翻上馬,向著來路奔馳,半日后,便在慶州城外三十里的驛館中與眾人回合。
賈七聽說五皇子、林待詔和一眾侍衛回來,以為太子也在,不如蒙大赦,待見到人一瞧,偏偏了太子和他那個傻兄弟。
賈七大失所,向兩人行了禮,焦急問尉遲越:“五殿下,太子殿下與舍弟怎的沒一起回來?”
尉遲淵與沈宜秋也是這時才知道兩人沒回來,心里有些擔憂,但也無計可施。
尉遲淵將他們一行人如何巧遇人牙子邱四,又如何兵分兩路的事三言兩語說了一遍,賈七聽說太子殿下與弟弟混進曹府,還要被當作男寵獻給太子,不由心驚膽戰,后背上冷汗直冒。
五皇子一向促狹,拍拍賈七肩頭,幸災樂禍道:“賈兄,艷福不淺吶。”
賈七掖掖額頭的冷汗并眼角的淚花,哭喪著臉道:“五殿下就別拿屬下逗樂子了。”
尉遲淵彎起狐貍眼:“嘖,賈兄可是對我阿兄的姿不滿意?”
沈宜秋見賈七都快哭了,哭笑不得道:“別擔心,殿下眼下就在刺史府中,明日我們到了曹府,他應當會想法子同你換回來的。”
賈七如同抓住一救命稻草,只覺太子妃周籠罩著慈悲的芒:“當真?”
沈宜秋點點頭:“殿下寬仁,即便來不及換,也不會怪罪于你。”
賈七里發苦,心道娘娘你可太不了解殿下了,這一回怕是整個東宮的茅廁得他包圓了。
他不好將心里話說出來,只是苦道:“若是事有不諧,還請娘子開恩,替小的言一二,大恩大德,小的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沈宜秋聽他說得那般嚴重,有些忍俊不,微笑著應承下來。
太子微服出行的事只有幾個親信知曉,但這兩日太子始終不臉,也不召見臣僚,與太子寸步不離的小林待詔連同五皇子都不知所蹤,心思敏銳些的便犯起了嘀咕,見五皇子和林待詔回來,頓時松了一口氣。
翌日一早,眾人啟程,晌午便到了慶州城外,曹彬率著慶州府一眾員,早早等候在城外驛路旁,待人一到,趕上前相迎。
賈七端坐車中,隔著車帷與曹彬酬答幾句,態度冷淡,惜字如金。
曹彬心中便有幾分忐忑,但面上不顯,只將人迎刺史府中。
“太子”一進下榻的院落,便稱舟車勞頓,要歇息半日,將曹彬連同曹府的下人全都打發出去,關起門來,讓侍衛把守著院門。
曹彬心中不安,想探探口風,奈何不得召見不能擅,只好暗暗期盼那二十來個貌年郎能討得太子歡心。
尉遲越潛刺史府第一夜,便與賈八清了那部天竺文經書所藏的地方。
他原本打算翌日清早便伺機離開,轉念一想,平白了個人,曹府定要搜尋,若是引起曹彬的警覺,未免節外生枝,便打消了主意,只等著使團到了再作計較。
當然,還有個難以啟齒,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原因——玉璜小倌的經驗還未傳授完,此時離開,總覺微有憾。
不知不覺聽了三日,他終于等到使團抵達曹府的消息。
尉遲越與賈八想辦法打聽到“太子”的下榻之。
午時,曹府下人照例來送飯,尉遲越將一個下人騙進房中打暈,與他對調了裳,將他捆起來用布塞住,然后低著頭捧著食盒。
出了院子,他將食盒往角落里一扔,便徑直向“太子”下榻的院落快步走去。
他夜探曹府,已將地形得,此時專揀僻靜的道路走,一路上只零星遇到幾個曹府仆婢。曹府下人眾多,今日為了接風宴,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他低頭含又捧著食盒,倒是沒人在意。
眼看著再穿過一道回廊,轉個彎便是“太子”所居之,尉遲越見勝利在,心下微松,可誰知就在這時,后忽然傳來個悉的聲音:“前頭那個,給我站住!”卻是那日挑人的管事。
他心道不好,卻也只得停住腳步轉過。
那管事打量了他一眼,立即認了出來,氣急敗壞地跳腳:“好你個劉玉玨,我看著就是你!道你不聲不響的是個啞,心思倒是活得很嘛!“
說著上前拽住他胳膊:“你以為跑過來就占先了?沖撞了太子殿下,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他一邊拖著尉遲越往回走,一邊低聲數落:“得虧遇上的是我!要不是看在邱老四的份上,才懶得管你!”
頓了頓,放緩了聲氣,之以曉之以理:“年紀大點沒什麼,趕回去好好練舞,晚上有你臉的機會呢,本本分分地舞,靠藝明正大出頭,這別再這起子歪心思,聽見沒有?”
尉遲越冷著一張臉,努力抑心中的怒火。
那管事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中來氣,換了別的下人早就又踢又擰了,可這些人是要送給太子用的,上不能帶傷,只得罵一通了事。
尉遲越沒和沈宜秋接上頭,不知他們在那佛寺里是否找到線索,生怕這時發作打草驚蛇,只得按兵不。
賈八見太子殿下出去轉了一圈又被管事抓回來,心道要糟。
果不其然,那管事因為此事警惕起來,了十來個手力來,將這小院圍得鐵桶一般。
賈七眼地等了半日,沒等來太子殿下,卻等來了曹刺史,道筵席已經備好,就等著太子殿下賞臉。
賈七無法,只得跟著他去了后花園。
接風宴設在曹府后花園中的香雪樓中,兩層樓閣四周遍植白梅,梅林中每隔數步便有一個石燈籠,此時都燃著燈火。著白廣繡羅、梳著高髻的貌婢手捧盤盞酒壺,在桃林中穿梭,有如月宮仙子一般。
賈七道:“曹使君頗得雅人深致。”
曹刺史滿面堆笑:“殿下謬贊。”說罷將太子延樓中。
這座樓閣面闊五間,進深四間,從外面看是兩層,走到里頭一瞧,第二層卻是掏空的,抬頭一便是棋盤格平闇,綠底上用金漆描出纏枝花紋,宛如織錦一般。
木樓構造巧,裝飾華,賈七又稱贊了一回,曹刺史見他并無慍,心下稍寬。
使團中的臣僚們一見“太子”,登時面面相覷——賈七隨侍太子左右,許多人都認得他,絕不會將他錯認太子。
群臣不知太子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過為者大多有些城府,他們見五皇子、林待詔等人氣定神閑,便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眾人寒暄已畢,依次了席。
曹彬拍拍手,頓時竹大作,婢們捧著食酒魚貫而。
賈七如坐針氈,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曹刺史與其他前來祝酒的員,一邊不時向樓外張一眼。
曹彬始終留意著“太子”的一舉一,見他這神,心下便有了計較。
酒過三巡,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席間伺候的婢退出樓外,樂聲亦戛然而止。
眾人正納悶,忽聽樓外梅林中傳來飄渺樂聲,待循聲去,隔著水晶珠簾,卻見十數人款步穿過梅林向樓中走來。
來人有的捧著酒壺,有的抱著琵琶、箜篌等樂,個個穿刺繡裳,外罩輕紗薄衫,一陣風吹過,輕紗飛揚,和著雪片般漫天飛旋的花瓣,真如謫仙人一般。
待他們穿過簾幕走進樓中,眾人打眼一瞧,才發現這些人都是姿容不俗的年,大多只有十五歲上下,量還未長足,只有走在末尾的一個格外高些,形也比前面的魁梧些。
賈七自打那些年走近,心臟便如肋骨一般通通直跳,待看到隊尾那人,差點沒將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
賈八瞅了兄弟一眼,薄施脂的臉頰頓時漲得通紅。
賈七找來找去沒發現太子殿下,既擔憂又有幾分僥幸,便如熱鍋上的螞蟻,幾乎坐不住。
曹彬將“太子”目瞪口呆又火急火燎的神盡收眼底,錯以為他這是急,心中不由得意,真是不枉他大費周章搜羅來這些絕年,便即命他們席伺候。
二十來個年斟酒的斟酒,奏樂的奏樂,還有五六人隨著樂聲輕歌曼舞。這些年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聲音清亮,段曼妙不輸子,更比子多了一分難以名狀的致。
席間不乏慣風月的,不由看得怔了,心道這姓曹的當真是阿諛逢迎的一把好手,難怪能將薛鶴年和今上籠絡住,在這慶州作威作福,過得如皇親國戚一般逍遙。
也有剛直清高些的,對此等行徑十分不齒。
沈宜秋仍是以林待詔的份示人,宴會上便與流外一起坐在末席,看到了賈八,卻找不到尉遲越,心中忐忑,奈何尉遲淵的座席離太遠,兩人連換個眼神都做不到。
就在這時,忽聽耳邊有人輕聲道:“林兄……”
轉過頭,卻是寧彥昭,只見他雙頰微紅,眼中有三分酒意,目略有些迷離。
兩人同為翰林待詔,座席自然也在一起,只是心中記掛著太子的事,方才席時只是心不在焉地向他作了個揖,便只顧盯著曹彬等人。
寧十一郎心思敏捷,和太子等人離開不久便發現了端倪,今日好不容易重見,他的目便沒有離開過。
他想與搭話,卻又忐忑躊躇,不知如何開口,此時借著酒意終于鼓起勇氣。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十一遲疑了一瞬:“這兩日不曾見到林兄,林兄可好?”
沈宜秋點點頭:“有勞垂問,小可安然無恙。”
寧十一抿了抿,輕輕點頭:“那便好。”
頓了頓又道:“寧某并無別的意思,林兄別見怪。”
正說著話,忽然一陣風吹來,門簾上的水晶珠彼此相撞,發出泉水般泠泠的聲響,大半燈火忽然同時熄滅,只剩下墻邊幾盞銅枝燈仍舊放著明。
與此同時,纏綿的樂聲戛然而止,奏樂曼舞的年悄然退下。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就里。
就在這時,忽聽上方傳來“鏘啷”一聲響,似是長劍出鞘之聲,眾人不自覺地抬起頭循聲去,卻見寒一閃,接著一道黑人影從二樓懸挑的木構平坐上直躍而下。
陡然生變,眾人以為有刺客,不發出陣陣驚呼,侍衛們不自覺地按住腰間陌刀。
卻見那人足尖在墻、柱上輕點幾下,幾個兔起鶻落,穩穩地落在舞茵上,姿輕靈妙,難以言喻。
眾人借著幽暗的燭向那人,只見他一玄勁裝,手中提著一柄三尺長劍,雖看不清面目,卻人無端覺得是個姿容絕世的年。
那人手腕一轉,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就在這時,鼓樂之聲忽然大作,卻是一曲《滿堂勢》。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這一番變故,是曹彬準備的劍舞。
隨著鼓樂響起,方才熄滅的燈火也倏地重燃,眾人看清楚那年眉眼,登時目瞪口呆。
即便沈宜秋與尉遲淵等人早有準備,卻也想不到太子殿下會來個如此隆重的登場。
寧十一頃刻之間認出那舞人的份,不由一瞥沈宜秋,卻見角微彎,著舞茵中間的人出神。
尉遲越朝沈宜秋了一眼,兩人目輕輕一便即分開,卻已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事已經辦了。
太子心中大定,踏著鼓點舞長劍。
他在方寸之間旋轉騰躍,三尺長劍在他手中宛如一條靈蛇,繞著他周游走,锃亮的劍反映出燭,劍宛如星芒,當真是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眾人都看得兩眼發直,想要喝彩,卻不敢出聲來。只有慶州的員們不知端的,兀自擊節喝彩不迭。
鼓點越來越快,尉遲越的作也越來越快,如斜雨中的春燕一般飛快打旋,碎星般的劍幾乎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只聽銅鈸“鏘”一聲響,鼓樂齊喑,尉遲越形忽然一頓,將長劍高高拋向空中,眾人不由屏住呼吸,四周頓時雀無聲。
長劍飛至半空,幾乎到頂上平闇,然后直直墜落,宛如一道閃電劈下,尉遲越一躍而起,不等眾人看清楚,長劍已回到他手中。
鼓樂再次響起,這下眾人顧不上尊卑,都忍不住喝起彩來。
尉遲越一邊踏著鼓點舞劍,一邊漸漸靠近“太子”,趁其不備,劍尖忽然對著“太子”的鎏金銀酒杯一挑,劍一橫,酒杯已穩穩落在長劍上,半杯酒一滴未灑。
賈七哭無淚,抖著手從劍上端起酒杯:“好……好劍!”笑得比哭還難看。
酒,他不由自主地了涼颼颼的脖子。
尉遲越瞪了他一眼,繼續舞劍,頃刻間便到了曹刺史跟前,手腕一抖,長劍便刺了出去。
曹彬道他要故技重施,看著長劍如蛇信般向自己刺來,額上不由冒出冷汗——雖是未開鋒的劍,可這般來勢洶洶,仍人心驚膽寒。
曹彬強裝出鎮定的模樣,誰知那劍卻不是向著酒杯而來,電石火之間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
不等“放肆”兩字出口,舞劍之人冷聲道:“來人,將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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