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燁遲疑半刻,隨即點頭,顧廷煜吃力的站起來,一旁的邵夫人忙收起摁淚的帕子,急上前幾步扶住丈夫,便率先往門口走去。顧廷燁剛擡步,似是想起一事,回頭對著明蘭,輕描淡寫道:“你也來。”
明蘭心裡大鬆了一口氣,立刻起,微笑著用十分標準的‘Pardon?me’表跟眷們告別,緩步跟上大部隊。
一路往裡走去,直往侯府最西側走去,好在萱寧堂原本就靠西,是以穿過兩扇垂花門,順著一條穿花小徑直走過去,便到了。
明蘭擡頭一看,低頭微扁,沒創意,早就想到了。
顧氏宗祠,高聳的屋脊,飛揚的檐角,漆黑桐油塗遍的鐵大柵欄,將這個院落團團圍了,裡頭是面對面的兩排五間高大正堂,北堂爲正堂,另有三間抱廈和月臺,南堂爲副堂,只兩側有小耳房,院中遮天蓋日的四棵巨大桐柏,分立於東南西北四方,據說從寧遠侯府立爵那日種下的,取枝繁葉茂,深延綿之意。
一走進這裡,明蘭不由自主的低頭肅穆,油然一莊嚴,無人敢高聲說笑。
青城顧氏本只是當地尋常人家,不過漁樵耕販,聊以度日,但恰逢改朝換代,戰四起,田壟荒蕪,百姓背井離鄉;而青城又地要衝,兵家必爭之地,不當地子弟便伍爲戎。
風雲際會,顧氏先祖顧善德爲護駕而亡,下二子,遂被提爲年伍士,征戰二十餘載,火拼殺,兩兄弟有勇有謀,從龍建功,分別立爵,顧氏這才飛黃騰達。
這之後,顧家便著意修繕老家祖墳宗祠,又將幾代子弟遣往青城立業,是以現在顧氏在青城已是不折不扣的大族了;後來,寧遠侯府與襄侯府鬧了一場立嗣風波,顧家索把祖廟立在青城老家,然後兩侯府各立一個宗祠,都擁有開除宗籍或分家別府的權力。
一行人走到院中,顧廷煜忽對旁的妻子道:“你和弟妹就留步罷,二弟與我進去。”一邊說著,一邊就推開邵夫人的手,跟在旁的丫鬟就遞上一手杖,顧廷煜輕嘲的笑了笑,接過手杖,微抖著手臂拄起手杖,蹣跚著朝北堂裡走進去。
顧廷燁回頭看了眼明蘭,也跟了上去。
院落中剩下兩妯娌和一個小丫頭,邵夫人滿面憂心的著顧廷煜走去的方向,轉頭朝明蘭勉強一笑:“不如弟妹與我去耳房吃杯茶吧。”
明蘭瞧出惦記丈夫,便微笑道:“這裡涼的很,日頭一點也照不到,便在院中坐會兒等著,不知大嫂子意下如何?”
邵夫人一直盯著丈夫慢慢走開去的背影,如何肯離開,聽聞明蘭此言,立刻鬆口氣道:“如此甚好;侍雯,你去……”
那小丫頭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就搬來兩把藤木杌子和小幾,團團放在樹蔭底下,又去張羅茶水點心了。
見邵夫人愁容滿面,明蘭很想安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邵夫人愁眉:“……也不知裡頭有沒有座椅茶水伺候?”
明蘭木了木,也答不出來,期期艾艾道:“這,我也不知道欸,我統共去過一次。”就是新婚第二日,祭先祖,祖譜,認宗親,只此一次。
邵夫人瞧明蘭好似答不出先生問題的小孩子,一臉懊惱,便是心中愁緒不解,也忍不住莞爾:“我也只進去過兩回。”
族豪門的大戶人家規矩,除開族中的重要大事,爲著叔嫂避諱,男有別,眷並不能隨意進宗祠,便是逢年過節,需要祭拜祖先,也是男分開在南北祠堂進行祭拜活的。
妯娌倆才說了兩句,只聽一聲輕響,一個看守祠堂的老僕已把北堂正門輕輕關上了。
碩大廣闊的祠堂,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臺餘下幾微弱的亮。
“你點燈罷。”顧廷煜道,“我沒力氣。”
顧廷燁挪步上前,從香臺左側第三格木架下出用層層油紙包好的火石與引絨,利落的轉,看也不用看,似乎對這裡東西的位置悉之極,擡手就把兩側高高的黃銅燭臺上的巨燭點燃,如此暗淡線,也不曾使他作慢半步。
顧廷煜瞧顧廷燁作流暢的放回火石,不由得輕輕嗤笑:“說起這祠堂,怕是我們兄弟中,誰也沒你悉。”
顧廷燁微一躑躅,自嘲道:“那是自然。三天一小懲,五天一大罰,總免不了來這兒跪上一跪,若是到天黑還沒放出去,怕黑的小孩子,只好自己火石了。”
隨著燭火燃起,堂屋裡明亮許多,乾淨潔,想來是時時拭清掃的緣故,一旁的茶幾上還擺著個茶盤。祠堂用的是上等香燭,影影重重的線,瀰漫幽幽檀香,環視四周,橫六丈豎三丈共八層的高臺香案上,林立著顧氏先祖的牌位,廳堂高闊大敞,這是爲了能容納百名顧氏子弟一同祭祖而建的。
此時,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兄弟。
顧廷燁的目定定的注視著香案上最新的那個牌位:顧公偃開?之位。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就終結了他從小到大的所有憤怒,不平,委屈,疑問,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用去質問他了。一切都結束了。
兩邊高直樑的大柱子上各豎掛了一副楠木匾額,八個醒目大字,深深鐫刻木:祖德流芳,萬代榮昌。——用的是圓潤凝重的。
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一生最奔放不羈的狂草,醉酒時能一口氣寫出四種草的《將進酒》來,人問他:爲何此時倒用上中規中矩的了?
他答道:餘一生好酒莽撞,肆意妄爲,土前,唯子孫平安,無災無難。
顧廷燁笑了笑。
他記得小時被習字時,父親總拿先祖右山公自習書法才的例子來激勵不聽話的次子,他聽多了就嫌煩,曾咬著筆桿嘀咕:習狂草?別是爲著寫錯了字也沒人瞧得出吧。
當時顧偃開圓睜雙目,高舉大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手卻遲遲沒落下,還臉上表古怪,想罵人又想笑的樣子,小廷燁混不畏懼,居然還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莫非父親您小時也這麼想過?
下場是多罰抄了二十遍《勸學》。
顧廷煜拄著手杖站在側邊,一直靜靜的瞧著顧廷燁,其實他們兄弟三人中,自己和顧廷煒都似秦家多些,唯有顧廷燁最似父親,一舉一,一笑一怒,且年歲愈長,愈酷似。
父親是不是也早發覺了?所以才那樣關注他。
“……如今你這麼出息,祖宗們和父親若地下有知,定然高興的很。”語氣黯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說。
顧廷燁勾起脣角,似是揶揄:“若是大哥能子大好,想來父親能更高興。”
顧廷煜凝視著他:“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生母秦夫人是你娘害死的;不單如此,還有我這副病秧子,也是那時埋下的禍。”
顧廷燁淡淡道:“府裡但有壞事,便都是我們母子的過錯,這我早已知曉了,還用大哥來提醒。”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庫銀虧空之事發時,我早已出世,我的子怨怪不著任何人。”顧廷煜平靜道,“家母子本就不好,本就不該生育。”
爲著深意重的夫婿,拼就命生下一子,究竟掏空了自己,孩子也不甚康健。
顧廷燁輕諷著挑了挑眉頭:“多謝大哥明鑑。”
“你與弟妹分甚爲不錯。”顧廷煜沒在意他的諷刺,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若今日,家逢大難,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
“大哥問的真有趣。”?爲了這幫人休棄明蘭?顧廷燁忍不住笑了出來,
“咳咳,自然了,咳咳,爲了這會兒萱寧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顧廷煜輕輕咳嗽起來,他掏帕子了,擡頭凝視顧廷燁,“若是父親呢?如今若爲了救父親命,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最四個字,他忽然提高聲音,尖利如刀劍,猛刺對手心房。
顧廷燁心頭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隨即立刻穩住,他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窺探人心,伺弱尋機,思慮慎周全,若不是太差,一朝能得出仕朝堂,端是一位極厲害的高手。
很小的時候,他狀似無心的隨意一句話,便能讓父親對自己怒不可遏,變本加厲的罰自己,從小到大委實多吃了不苦頭。
他微微瞇起眼睛:“大哥究竟要說什麼?”
顧廷煜氣的厲害,慢慢靠到柱旁,到一把椅子坐下:“沒錯,顧府上下都對不住你們母子,可也不是人人如此罷。煊大哥從小到大著往祠堂裡給你送了幾次吃食;你被攔在靈堂外,是誰頂著親老子的打罵替你說話的。還有……父親,他未嘗不知,你們母子是了委屈的,他也不好……”
不說這話還好,顧廷燁聽了,更加一怒氣上涌,直背脊,重重一拳捶在旁的柱子上,狂傲的冷笑:“父親便是知道又如何?這二十幾年來,他還不是瞧著別人拿話糟踐我娘!再拿我娘來糟踐我?!他若有半點不忍,怎連一句話都沒說?!大哥怕是弄錯了,這區區幾句話便能我改變心意麼。”
顧廷煜毫不,直視過去:“不是蛔蟲,我也知道。你自己良心,這些年來,父親待你如何?父親軍務繁忙,一天到晚能得空兩個時辰便是不錯,幾乎都拿來教你文武,他花再你上的功夫比我和三弟加起來翻一番都多!”
想起老父一日忙碌之後,總不忘著追問‘廷燁今日如何了’,一得了不好的消息,就扯著嗓子拎著家法去追著教訓顧廷燁。
顧廷煜不心頭劇烈痠痛,父親對自己雖好,卻不怎麼願意和自己待在一起,有時著自己的面孔和孱弱不看的軀,老父就不免傷懷離去。
“父親如此教養你,不是疼於你,還能是什麼?你倒是說句真話,倘若當年之事在你上,無可奈何之下,你能如何?!”顧廷煜擡高了聲音,漲紅了青白的臉,怒吼著,“你想想今日你待弟妹之意,再想想父親!”
到底多年自制已習慣,顧廷燁雖心頭翻滾的厲害,依舊能冷靜而答:“我從不想‘倘若之事’。我不是父親,沒那麼多牽掛,會落到‘無可奈何’的地步,本就是不該!”
爲統軍將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再去想該犧牲前軍衝鋒好還是犧牲後軍來殿後,而是本不應該讓這種‘被迫選擇犧牲’的況發生。
作爲顧家長男,上有老父,下有弟,只顧著和個病病歪歪的人深意長也就罷了,好歹也該想想家族境況,居安思危,未雨綢繆纔是,縱算一時籌不出銀子,也要找好藉口或託詞,只消擋過一時,拖了一年半載,武皇帝就過逝了,新帝仁慈,上折求一二,多半能徐徐圖之了。
想起大秦氏,顧廷燁雖知早逝可憐,但依舊不心生厭煩,他能理解父親的一往深,可畢竟畢竟是冢婦,嫁顧門近十年,只知風花雪月傷春悲秋,夫家的患竟一點不知。
這樣弱的子就不該嫁給長子嫡孫,就不該爲宗媳;若是個有擔當的聰慧子,絕不會一味爲夫婿的負擔,就像……明蘭。
他心裡忽的溫一片。目轉向兄長,角出幾抹酷烈,冷笑著:“大哥領我來祠堂的意思我明白,然,對著祖宗和父親,我反省。我可說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顧氏宗族也不會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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