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玉嬋起個大早，先去公行抄“開盤價”。走到半路發現，街上行人稀，商鋪大多沒開張，連煙館都十有九關，冷清得不像話。

還是花半個鐘頭走到了公行。公行也門板閉，明擺著“今日休市”。

門里有值班的伙計，告訴：“你唔知啊？京里傳來消息，皇上在熱河行宮駕崩了，馬上就國喪，誰還做生意！不過京城規矩多，咱們這窮鄉僻壤的無人管，還有洋人要買貨，意思意思停兩天生意就行，你東家沒告訴你？”

林玉嬋一怔。

茶行歇業，王全是肯定不會專門派人告訴的，讓白跑一趟也無妨。

咸帝在熱河行宮駕崩——對了，他去年為了躲英法聯軍出京“西狩”，跑出了北京城，就沒能回去。

來到大清個把月了，很把自己的境和歷史書里的年表聯系起來。因為此的生活日復一日太單調，大家只看眼前的食住行，遇事找番禺縣、南海縣，頂天了去廣州府。至于皇上，紫城里坐的是誰都跟他們無關。

不管皇上是死是活，生意得照做，大煙照，洋人照樣在沙面租界打網球開酒會。

但林玉嬋知道，“皇上駕崩”是晚清歷史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從此以后，慈禧太后正式墨登場，將把著這艘千瘡百孔的船舵，將大清搖搖晃晃駛到二十世紀。

伙計又好心提醒：“走路時別抬頭的，著點，別讓人覺得你高興！”

林玉嬋點點頭，謝了伙計。

那便有了難得的兩天假，干脆回宿舍躺尸。

順便，趁著考試的記憶新鮮，把重要的歷史節點回憶一下。

雖然未必用得上。

不過回到齊府，剛躺了一刻鐘，就有人砰砰砰的敲門。管家婆破門而，見居然有人躺床上歇著，抄起一子就把攆了起來。

“你來齊府是當小姐嗎！”管家婆吼道，“起來伺候！爺那要人！”

得，還得打雙份工。

秋蘭在七太太房里伺候，小原本是在爺院里廚房做活的，今日不知為何請了個病假，說是瀉肚。

林玉嬋不敢對管家婆裝聾裝睡，一聲不吭起來頂班。

齊安爺獨坐家中，因著皇上駕崩，也沒什麼像樣的娛樂活，遂邀三五好友來府，做點傷春悲秋的詩詞。文思揮灑之間，忽覺肚，趕小去廚房做些點心。

林玉嬋遠遠的道：“小請假了，今日是我當班。”

不敢走太近，唯恐爺認出自己來。

好在爺的眼神不在上，一邊張羅著給朋友們讀詩，一邊催：“快些端來，什麼都行！昨天有人送我一盒西洋點心，拿來就行！晚一步打你屁！”

林玉嬋忙告退。廚房認得，但到了門口才發現，里面空的居然沒人。

林玉嬋趕跑出門，抓住一個過路的小廝問：“廚房里的人呢？”

小廝自有活計，不耐煩地說：“你系邊個？”

林玉嬋：“爺要吃點心！”

抬出爺來，小廝才正臉看，道：“王媽有事出去一趟，小病了。你著什麼急，等一會人就回來了。”

說完，自顧自走了。

林玉嬋如坐針氈地等了幾分鐘，不見人來。

決定自己去廚房搜羅。爺肚得急，只要找出點能口的就算完任務。

小時候在農村用過土灶，下個面條、炒個米，還是手到拈來。

可是再次進廚房才發現，灶臺上干干凈凈，只剩下油鹽醬醋。竟是連一樣能口的東西都沒有！

至于什麼“西洋點心”，影都沒有。

林玉嬋：說好的大戶人家呢？

隨即發現，裝食材的瓶瓶罐罐箱子袋子已經被都塞進了櫥柜，柜門掛著鎖。整個廚房干凈得像樣板房。

約覺得不妙。

要是小真生病，何以將廚房收拾這麼整潔？

此時有個妹仔來催：“隨便什麼吃食就行，爺要急了！”

小假裝瀉肚，在茅廁呆了半日，悄悄轉回來，臉在廚房后的磚墻外。

爺酷會友，會友時必定要擺點心。小早就算好了，先讓大腳妹意外頂班，然后支開廚房里的人，然后悄悄把食材都鎖起來，爺的西洋點心也藏好。大腳妹沒在府里伺候過，對各樣事都不悉，肯定會空手而歸，挨爺訓斥。

這還沒完。小已經跟相關人等對好了口風，等起來的時候，一口咬定大腳妹吃了點心——難道還能剖開肚子驗嗎？反正大腳妹這陣子容煥發，百分之百是吃，只是沒抓到證據。今日小小的設計一下，教有口難辯，也不算冤枉人。

給個教訓，讓以后還敢傲。

小專心聽，聽到大腳妹果然急得團團轉，傻傻的翻，哪兒哪兒都翻不出像樣的吃食，心里要開出花兒來了。把廚房翻得越，越能佐證饞吃，這傻妹！

爺派來的妹仔已經第二次催了。只聽大腳妹急促地說：“就好！”

小笑，頭回茅廁。

林玉嬋終于覺到這是個圈套。是圈套也得跳，爺只要點心，才不管底下妹仔勾心斗角。

燒熱油鍋，飛快地跑回宿舍，從小的箱里薅出個油紙包，那里頭都是小私帶回來的剩菜剩飯。仔細分辨，大概有小半碗佛跳墻，幾口惠州梅菜，半個五仁包子，還有幾塊豬——主子嫌膩不吃，小全包攬了回來。這一大坨東西黏糊糊的粘在一起，已經被小咬出幾個缺口。

賣相是慘不忍睹，可里頭的料都是頂級的。單那佛跳墻，目測就有十幾種山珍海味。

林玉嬋把油紙包里的東西倒出來，用手抓得稀爛，一個個元寶大的餅，從案板里掃出一把面，兩面拍勻。再找來一籃子調料，什麼糖、鹽、五香、胡椒，一腦都混進去。此時油鍋滾了，丟下去飛快一炸。

居然滿鼻噴香。撈出來看看，有點像不規則的麥樂塊。

林玉嬋找個盒子，端著熱氣騰騰的“麥樂”，飛奔爺書房。

爺跟朋友們早就等急了，訓斥了兩句，打開盒子一看：“不是西洋點心？”

“昨日值班的妹仔沒留意，點心盒敞著，讓老鼠啃了。”林玉嬋面不改撒謊，“爺嘗嘗這個。”

齊爺將信將疑，拿起一塊“麥樂”，聞了聞，覺得香。咬了咬，口松化。品一品，頓時大喜。

“來來來，你們都來嘗嘗，我家妹仔的手藝！”

眾友爭相嘗試，咬一口，咂。

“唔……”

既然是府上妹仔的手藝，大家當然要花式稱贊，搖頭晃腦地品評：“甘香脆，可咸可甜，咸中帶甜，原料富，厚而不膩……好吃好吃！”

“讓我嘗嘗，有海參、鮑魚、魚翅、欖仁……啊這一定是獐子……還有梅菜調味，如此珍貴的食材，用這麼樸素的方法，炸民間小食的樣子，當真大巧不工，齊爺府上都是人才啊！”

林玉嬋松了一口氣。不管階層如何，人們的口味都是一致的：只要按照后世垃圾食品的標準，重油重糖重鹽，怎麼熱量高怎麼來，這種東西難吃不到哪去。

至于油炸卡路里的“餡”都是些什麼材料，帶不帶小的口水，鬼才吃得出來。

眾人肚里有食，文思洶涌，又高聲誦起來。

齊爺得朋友稱贊，面子上十分得意，招手讓林玉嬋過來：“你什麼？是新來的？這餅是你做的？”

林玉嬋低著頭，輕輕“嗯”一聲，就要找借口告退。

齊爺忙道：“哎哎，慢著，別走，你真不懂規矩！我問你，你這點心有甚名號，材料為何，以后我還想吃，你能做嗎？”

林玉嬋心想，要是告訴你這“麥樂”是什麼做的，您還不得當場把我塞灶里。

猶豫了一刻，齊安突然蹙眉。

“哎，你抬頭，讓我看看——我見過你嗎？”

林玉嬋心里咚的一跳。

不會又發現哪兒跟仙姑娘像了吧……

爺貴人多忘事，多日前的短短一瞥，未必給他留下什麼印象；而且現在林玉嬋恢復健康，容貌多有蛻變，讓爺“重新”認識一下也危險。

“我……我不是，沒見過……”

正著急，忽然有幾個人慌慌張張地在門外嚷起來，小赫然在。

“爺爺！奴婢來遲了！頂班的妹仔可還懂規矩？”

小聽聲辨位，覺得差不多到了“大腳妹兩手空空復命，齊爺怒問西洋點心去哪兒”的橋段，趕跑進來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