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后悔呀。接活兒太積極,居然連這麼重要的信息都忘記問了!
也不全賴。掌柜的派活兒的時候就沒打算告訴。
不過也不能怪王全。上次蘇敏來訪,點名讓林玉嬋陪著看倉庫。王全大概以為兩人有什麼舊,因此默認林玉嬋知曉蘇爺府上所在。
舊倒是有。蘇敏好心給無名尸首收尸的時候,可不會順便留住址。
但林玉嬋也不準備回去問。
王全是商人。商人逐利,并且追求利益最大化。
要顯得盡可能對茶行有用,避免磨磨唧唧婆婆媽媽,才能避免被掃地出門的命運。
這麼一想,跟一百多年后擁抱996的都市社畜也頗有共通之。只不過996社畜們失了老板歡心,頂多是一紙裁員通知重新再來;要是被王全踢出茶行,明年此時就不知道在哪個山旮旯里生孩子。
林玉嬋雙腳一轉,徑直往碼頭去。
找紅姑準沒錯。
碼頭卻比以往熱鬧。原本碼頭就是人煙稠的地方,捕魚的小船鱗次櫛比,風塵仆仆的客商滿街都是,還有供客商歇腳的小型旅店,每到夜晚,那里總會亮起曖昧的紅燈。
但今日的熱鬧卻又不同往日。只見海邊圍著一大群人,個個俯著子,長了脖子往前看。若不是有一排栓船的墩子攔著,只怕這幾百號人全都會撲通撲通掉水里。
幾個府衙役在敲鑼維持秩序,徒勞地喝令群眾散開散開。
林玉嬋尋個臺階,略略向遠方一瞟,定住了眼神。
只見遼闊的珠江江面上,神氣活現地停著一串軍艦!
是非常現代的那種軍艦。有大煙囪,有火炮,鐵皮反著,左右泊著護衛艦。
珠江江面寬闊,但被這幾艘軍艦占滿,水路也顯得狹窄起來。對比之下,近的中式小帆船、小舢板,完全被拋在了時代之外。
圍觀者竊竊私語:“洋人的艦隊,去幫皇上剿長匪的!三天就能開到南京!”
有人道:“洋人那麼好心,幫咱們大清打仗?”
又有人啐道:“洋鬼子唯利是圖,只要給銀子,什麼不肯做!皺什麼眉頭,咱們大清國庫充盈,又不缺銀子!”
一艘锃亮的登陸艇緩緩駛近。那艇上掛的旗幟有些不倫不類:綠底、黃線對角叉,中央有黃龍。
圍觀百姓見小艇沖來,呼啦一下作鳥散。
艇上下來幾個洋人軍,穿著筆制服。維持秩序的兵趕迎上去,簇擁出來一個頂戴大,恭恭敬敬地寒暄了一番,將那幾個洋人軍請進轎子,抬去休整了。
林玉嬋也趕跟著人群散去。幾乎忘了,太平天國還在南京“作”。可記憶里太平天國是被曾國藩的湘軍剿滅的,可沒洋人什麼事啊。
紅姑上午出門賣魚,林玉嬋因而先到了魚市。在腥味撲鼻的市場里尋了一圈,卻沒尋到人。有鄰鋪的支支吾吾告訴:“紅姑有事,回家去了。”
跑的不怕辛苦。林玉嬋抱著茶罐子,掉頭又往紅姑的小院去。
隔著半條街,就聽到紅姑的大嗓門,聲音帶著慌。
“這位老爺跟了我一路,現在也該過癮了吧?這是我家,你別進來。”
一個穿制服的洋水手嘻嘻哈哈,走著明顯的醉步,把紅姑到院門口,上手的。
幾個月的航行素出鳥來,按照每次靠岸的習慣,先上岸尋一日快活。
但這次遇到的姑娘不太配合。紅姑還挑著賣魚的擔子,肩膀一轉,用扁擔把那只茸茸的手打掉:“老爺請自重!”
洋水手卻趁機扳住的肩,湊在臉上親了一口。
紅姑氣得滿臉通紅:“滾開!來人!這里有番鬼鬧事!”
洋水手不以為意,用蹩腳的漢語說:“漂亮的姑娘,多錢一晚?我有銀子!”
左鄰右舍開了幾扇門,探出幾個圍觀的腦袋。
大家表各異,有厭惡的,有害怕的,卻還有幾個垂涎守候的。
有個弓腰拄拐的老頭搖頭嘮叨:“世風日下喲……洋人無法無天喲……快走快走,莫要在這里辦事!”
嘮叨的聲音卻要多小有多小,更像是自言自語,完全起不到威懾力。
洋人朝那個方向一看,老頭嚇得面一白,敏捷無比地閃回家,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洋水手更加肆無忌憚,架住紅姑,從腰間到鑰匙,幾下開了門,壯的胳膊一,架住不斷怒吼的紅姑,把往院子里塞。
紅姑用腳勾門檻,急中生智道:“我、我已經人了!我有‘蝦子餅’,我的‘蝦子餅’馬上來了!放開我!”
洋水手猶豫了一下:“Husband?”
他原本以為紅姑是獨一人,這才肆無忌憚地追逐調戲。要是有丈夫,那還真有點麻煩。
“汪汪!汪汪汪!”
腳后跟忽然傳出汪汪幾聲狗。洋水手一扭頭,一只眼兇的流浪狗正狺狺狂吠。
林玉嬋三兩步趕到巷子里,喝道:“木蘭!咬他!咬他!”
流浪狗是母狗,林玉嬋驚訝其戰斗力,起名曰木蘭。
遠遠聽著洋水手擾紅姑,也起過那麼幾秒鐘的猶豫,萬一冒然上去干涉,會不會落個破壞外關系什麼的……
左鄰右舍那麼多看熱鬧的,可沒一個上去幫手。
但本能反應占了上風。這個時候看熱鬧枉為人。
怒發沖冠地迎了上去,知道自己沒法武力制,先讓木蘭打頭陣。
果然,洋水手被木蘭的兇相唬住了一會兒,腳踢,外強中干地使勁“Shoo!Shoo!”
洋人人高馬大。太在他前照出影子,那影子能把林玉嬋整個包住。
林玉嬋抄起地上一塊碎磚,吼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已經打手了!馬上就來!”
洋人高人一等,府法律什麼的嚇不住,只能以暴易暴。
洋人驚訝。這就是“丈夫”?
紅姑趁機拼命掙扎。林玉嬋矮小,從洋水手胳膊底下一鉆,把推進院子,自己也進去,大力關門。
誰知木蘭長相雖惡,但當了幾年的喪家之犬,對人類的恐懼深植骨髓。開始還蹭著林玉嬋的威風汪汪兩聲,忽然被洋水手踢到了肚子,登時一聲哀嚎,夾著尾逃走了!
院門沒關上,一柄明晃晃的腰刀忽然了進來,重新把院門撬開了。
看到刀,林玉嬋心中一凜,無端想起金蘭鶴大俠的人頭。
幾乎忘了,這是一個法制混的社會。洋人有法外治權,殺個把華人,應該不會判刑吧?
周圍的嘈雜忽然都好似聽不見,第一反應就是掉頭,在了晾魚架子下面。
洋水手揚長而,踢合了門,用刀柄紅姑肚子。
他并沒沒打算鬧出人命,因此沒上刀刃;但他已經從剛開始的找樂心態,演變了惱怒的報復。這兩下雖不致命,但力道非同尋常,紅姑痛一聲,捂著肩膀不了,拼命掩住前襟的服。
洋水手貓捉老鼠似的撕服,碧瑩瑩的眼里閃著貪婪的。
“我是,你們皇帝請來的貴賓。你應該,到榮幸!”
“先你的鞋看看。我聽說中國人的腳……”
林玉嬋從一堆臭魚爛蝦里沖出來,著個扁擔,照著洋水手的后背就打。
“丟你老母!要撒野回你們國家去撒!這里還不是民地呢!”
豁出去了,反正又不是自己愿意穿來這個世界的,茍個屁,早死早超生!
洋水手沒料到這小孩居然敢反抗,一個不留神,被夾頭夾腦打了好幾下。
“該死!”他沒想到這兩個人如此難纏,氣急敗壞道:“下一個,就是你!”
林玉嬋眼前一暗。一只套著油靴的大腳朝當頭踹來。
這一腳的力道能把流浪狗木蘭踹得滿街哀嚎,林玉嬋靈活地躲過了第一腳,沒躲過第二腳。
滾落地面,閉上眼睛,準備迎接“社會的毒打”。
那腳沒有踹上的肚子。林玉嬋半邊臉地,看到一只手拾起了那扁擔,順勢一撥。扁擔盡頭敲在了那只腳的脛骨上。
洋水手嗷嗷一,摔了一跤,但迅速爬起來,反去拿紅姑雙手。
蘇敏下涼帽,了額間的汗,看到林玉嬋和手里攥的板磚,神復雜。
接著他看到一眼紅姑,頗為抱歉地朝點點頭。
“有人告訴我,說你遇上洋人兵了。我先去魚市找你,你不在……”
紅姑躺在地上拼命用腳踹那洋人,聲音急得冒煙:“我為了甩掉他我先走了啊!小爺,別干看著!幫我揍人!”
蘇敏這才確認了狀況,重新拾起扁擔,突然蓄力,朝那洋水手劈頭一掄。
洋水手只能放開紅姑,抄起個水桶反手一擋。
咔嚓!那扁擔年久失修,竟而碎了。碎屑飄一地。
林玉嬋一骨碌爬起來,樂觀地道:“小白……敏爺,咱們三人一狗,能把他趕出去!”
木蘭已經審時度勢地跑了回來,跟在蘇敏腳邊咆哮。
蘇敏抖掉手中碎屑,一邊躲過兩只拳頭,一邊尋家伙,百忙之中皺眉問:“你來干什麼?”
洋水手見來了個男人,也有點怯場。畢竟只是臨時起意來找樂的。
但要他就此灰溜溜告退,又不甘心。什麼時候到中國人教訓他們了?
正僵持時,忽然門口人聲嘈雜,有人咣的一腳,踢開了門。
六七個同樣裝束的洋水手沖了進來!
“就是這里,有中國人在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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