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一心二用,手里攥著一張文書,忽然忘了該把它丟到哪。他干脆站起來,窗戶旁邊看風景。
黃浦江上貨繁忙,掛著各國的旗幟,推開水波,井然有序地駛向吳淞出海口。
這是他苦心經營的結果。這是他一生的志愿。每當看到這些,他的心就會寧靜下來。
赫德轉,和悅地問:“林小姐,上次未能有幸跟你面談。請你解釋一下,你那封信上的建議,到底是何邏輯。”
沒說出來的是,他確實照著的建議做了,盡管頗有不明之,沒能把過來問。
讓這姑娘辦事,他有一種莫名的放心。
而且……反正是閑事而已。
他給文祥又寫了信,信件讓他的心腹直接快船運送進京,此時應該早就被拆開閱讀。文祥的回信應該也已在路上了。
林玉嬋點點頭。
“首先,我搜集了不洋涇浜英文順口溜。文祥夫人果然興趣,主管我要來,很可能把它們當做談資笑料帶回給家里人看。那時文祥就會發現,上海市井草民總結出來的英文語匯,跟同文館教材上撰寫的垃圾,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還更加朗朗上口——既然如此,他重金聘請的編委會是干什麼吃的?”
赫德想象那個場景,角一彎。
他倒是幾次三番,試圖向那些不懂英文的員證明那教材確實是垃圾。但人們對自己不懂的東西都有天然的防心,又覺得他“非我族類”,居心可疑,因此完全不會信他的。
他們寧可信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小寡婦,只因中文母語,生著黑發黑眼睛。
多諷刺。
“然后呢?”他問,“我猜,你用了激將法?”
林玉嬋微笑:“我提到,有些洋人教習英文自有一套訣竅,比中國人教得好多了——這話若是傳到文祥耳中,他見過的洋人不多,肯定會第一個想到你。”
赫德:“可是你并沒有趁熱打鐵,提出我最迫切的需求——讓我去接手同文館,哪怕是做個顧問,哪怕進編委會,在教材上留個名……”
“赫大人,很憾,以文祥的立場,我不認為他對您的信任會深到那個程度,把同文館的控制權給一個外國人。”
赫德氣得將桌上紅茶一飲而盡,忘記放糖,苦得皺眉。
“所以你還是什麼都沒做嘛!”
林玉嬋也委屈:“我方才只是說同文館,誰說專指京師同文館?”
站起來,踮腳尖,指著墻上的大幅中國地圖,學著赫德上次報菜名的語氣,“如此規格的語言學校,只在北京辦一所怎麼夠呢?難道您不想看到,未來的上海、廣州、天津、漢口……都設有同文館的分校嗎?——比如,上海外國語大學、天津外國語大學、武漢外國語學校……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親,這才是語言教育該有的樣子嘛!”
學校名字都是當初報志愿的時候留意過的,不知跟同文館有沒有淵源,反正聽起來都十分高大上,帶來一越兩個世紀的先進氣息。
赫德臉微,目隨著的手指。
“你是說……”
篤篤篤,有人敲了三聲門。書送來一疊新的信件。
“赫德先生,”新書是個英國人,名金登干,是赫德從他前任那里挖來的前朝老,穿個土黃西裝,雙腳一并,很有英式管家范兒,“我提議過好幾次了,您不必親閱所有信件,我的工作職責包括幫您篩選……”
“拿過來。”赫德不由分說,雍正附,命令,“我說過我都要親自看。”
辦公桌上的信件小山又高了一層。赫德快速掃一遍,忽然從中出一封厚重的、蓋了巨大鈐印的信。
他深深呼吸,掩蓋住眸子里的異樣緒。
“是文祥的回信。這次倒是準時。”他微笑時面部輕輕抖,眸子里閃著迫切的,“林小姐,讓我們看看,你的小心機到底管多大用。”
他出信紙,快速瀏覽,然后到窗邊吹了十分鐘的風。
林玉嬋屏住呼吸。
赫德轉過,緩緩說出信件容。
“文祥說,欣賞我的才能,命我自掏腰包,從明年開始,在上海開設同文館分校,名為……上海廣方言館。選拔資質優秀之文,自行撰寫教材,聘西人及地教員同時教習。
“開課一年后,他會派人檢驗。如果上海學員的績超過北京學員,他再考慮委以我更多的責任。
“林小姐,我怎麼覺得,這和你當初保證我的容……不太一樣呢?”
他語氣嚴厲,然而眼角已溢出笑來,深深的眼窩里芒流轉。
“我當初絕對沒有說‘京師’兩個字!”林玉嬋抿微笑,“分校也是掛同文館招牌的呀!
笑話,直接讓赫德接手北京同文館,把大清朝外語教育起步的重任給一個外國人——哪怕是對華相對友好的外國人——要是朝廷重臣,肯定不會這麼做。
尤其是經歷了海軍艦隊鬧劇之后,清廷上下應該都有了最基本的主權意識。
赫德本來的愿,本就是個奢。能替他完才怪。
因此最開始設計的策略,就是退而求其次,暗示文祥夫人,洋人可以在上海辦學嗎?
在“讓赫德手京師同文館”和“不讓他管”這兩個選項之外,另辟蹊徑,提供一條全新的路。
就算辦砸了,不會比“洋涇浜順口溜”還糟糕吧?
果然,文祥既然意識到了教材不靠譜,又不肯讓赫德手京師同文館,又被赫德連番熱催促轟炸,最后又被自己的夫人輕輕一提點……
那麼按照一個優秀大清員的自我修養——和稀泥且不壞事——他最有可能的答復,就是讓赫德在上海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近先試試水。
只是文祥提出的“一年后比賽學員績”,則出乎林玉嬋的意料。
這激將法使得太合適了。做的果然都是老狐貍。
果然,赫德瞬間干勁滿滿,笑道:“北京和上海到底誰贏?我相信即使拿到跑馬場開盤口,都沒人愿意參與這個賭局,因為它的結局毫無懸念。林小姐……”
他笑瞇瞇地瞟一眼自己矗在一邊的新書,輕聲用中文說:“我現在愈發看他不順眼了。”
林玉嬋也笑:“很憾,我現在自己也能掙到每月十二兩銀子。”
指指地圖:“我可以得到我的訂單了嗎?”
“你知道,這個結果并不完全是我想要的。為了公平起見,我很想再和你討論一下訂單的數額。”赫德輕輕嘆口氣,眉心,“不過……太麻煩了。本很忙。”
他重新坐進皮椅子里,埋首一堆書信文件之間。
十秒鐘后,紙堆里丟出來一張手寫條子。
“去找崔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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