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興柜臺里不僅有夾層, 還有好幾個。
林玉嬋盤坐在太師椅上,看著蘇敏將伙計們放了半日假,然后自己像個拆遷大隊長似的, 把那鞠躬盡瘁的老柜臺翻個底朝天, 找到夾層, 戴上手套,出各種雜。
真的就是雜。有散碎銅錢, 有戒指銀兩, 有脆得一就碎的舊手巾……
在十年前,這夾層或許經常被打開, 讓人丟進去一些無關要的日常零碎。
此外, 還有幾疊厚厚名冊,紙張脆弱泛黃。翻開來, 都是當年小刀會起義的人員名單:姓名、職業、住址、起義時負責的工作……“
這些人, 也是當年江浙分舵的主力骨干, 大部分已經掉了腦袋,其余的大概都被通緝, 只能姓埋名, 忍氣吞聲地繼續當大清子民。
林玉嬋踢來個火盆。蘇敏將那名冊在懸在火盆上, 猶豫了一下, 卻沒丟,而是放到了帶鎖的屜里。
此外還有一冊保存相對良好的書卷, 里面七零八碎, 大多是道咸年間的會務記錄。附有一張詳細地圖,標著來日小刀會起義, 可以提供幫助的商家和居民住址。
林玉嬋仔細一瞧,大驚:“乖乖, 還有不租界里的國際友人!”
“后來朝廷以江海關為代價,換了洋人的支持。洋槍隊轉而調轉槍口,殺會黨比兵殺的還多。”蘇敏一句話澆滅了的激,“洋人掌管海關,就是從那時開始。”
林玉嬋怔怔點頭。
忍不住想,一個正義的農民起義活,最終結果卻是葬送了中國海關主權,更別提死傷無數。
所以啊,單反窮三代,不能輕易搞。
當然原址的居民大概早已被清算了,或者早就搬家跑路,不可能一戶戶的敲門敘舊。李先生不會提那麼容易的條件。
蘇敏略微估算了一下。目前義興的“會員”網絡,大概是這地圖上的十分之一。而且大部分還是繼承了楚南云的勢力范圍,把“害者”變“加盟單位”而已。真正靠自己拓展出的勢力,還屬于其中的小部分。
“全收復也不難,”他將地圖折起,也收進帶鎖的屜里,“這種占地盤的事,花時間、花錢而已。”
但他的時限只有三年。所以最后還是落在一個“錢”字上。
林玉嬋笑靨如花,別有用心地問他:“要不要折價增發票呀?”
“想都不要想。”他不假思索地說,“這場賭我要是輸了,你本無歸。”
忽然想起什麼,問:“你要是贏了呢?他們可沒提,彩頭是什麼。”
蘇敏抬眼看,眼中現出一個很微妙的、冷的笑意。
“要是我贏,彩頭就由不得他們來提了。”
林玉嬋跳下太師椅,故作憤怒地質問:“這什麼態度,天下洪門兄弟呢?”
他笑大驚小怪:“洪門沒有訌,那還洪門嗎?”
林玉嬋:“……”
不得不未雨綢繆地問:“若是……若是日后真的有訌不可收拾,你在此無從立足,你……怎麼辦?”
“好像我多喜歡當舵主似的,”蘇敏將夾層面板扣回去,敲著釘子,很認真地說:“真到那時,我保證你再也找不到我。”
他敲進最后一釘子,聽不到旁邊小姑娘接話,抬頭一看,抱著胳膊撇著,神復雜,好像在說:“你這人真絕。”
他笑道:“怎麼,你也想跟我……”
這一句話忽然半途而廢,沒了下半句。他低頭,摘手套,改口道:“走,我請吃早茶,給你昨夜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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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派人去問了一下,博雅虹口昨夜的案發現場還沒完全收拾好,林玉嬋的店鋪反正沒法開張,早回去也沒用。
這姑娘力旺盛,能賺錢決不歇著。也難得讓被放一天假。
累了一晚上,更是肚子。聽到“早茶”,口舌生津。
林玉嬋由于常來義興,在這里暫存了一個小箱子,放了些個人件。當即高高興興地換了男式靴。
蘇敏看到,換好裳,從客房出來時,手臂上堂而皇之地掛著那件白小睡,前的蕾花邊十分醒目。
他面部忍不住又是一。
他想說什麼,隨后又自討沒趣地想,我管一個小姑娘晚上穿什麼干嘛?
又不是穿給別人看的。
應該沒別人近看過。
娜。
林玉嬋倒是大大方方說:“這裳是西式裁剪,穿著睡覺很舒適。最近滬上流行,有些裁那里可以買,省布料,價錢平。”
蘇敏:“……我沒問這些。”
還省布料。什麼都不穿最省布料。洋人都有病。
林玉嬋逗他:“我看你一直在瞧,以為你興趣呢。”
蘇敏眉激紅,差點讓給原地氣死。讓他穿這個睡覺?不如他現在就去衙門自首完事。
林玉嬋趕說完下半句:“也有男式的睡袍,跟這個不一樣……我下次可以順便幫你買一套……”
“我不要!”
他神一閃,假托檢查碼頭,砰的摔門而去。
他怎麼就從墳堆里撿了個小怪胎!
早就發現格清奇,苦于沒能及早跟劃清界限。最近更是愈發肆無忌憚,再這樣下去遲早被給氣得頭禿,假辮子都不用了,直接出家。
不過話說回來,也是同一個小怪胎,熱上頭,敢一人放掉幾百個豬仔;四兩撥千斤,一年斗出幾百兩銀子;半夜突遇兇徒破門,一邊發抖,一邊卻能從枕頭下出手`槍,上膛,對準那顆丑惡的腦袋。
哪樣不比“穿件吊帶睡”驚世駭俗。
他掂量再三,覺得那子布料再點,其實也可以接。
于是消氣,若無其事地回到鋪面,帶足銀兩,帶去老城廂人和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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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夜飯,一桌廣東人在此聚過,頗有好評,于是蘇敏后來又顧過幾次。老板已認識他,親自迎接,笑著招呼進雅間,寒暄問道:“去年那些吃年飯的廣東客人,也有不回頭客。蘇老板今年不打算再聚聚?”
蘇敏正看菜牌,聞言心中一,朝旁邊林玉嬋看過去,見也眨眨眼,口型說:
“占地盤。”
他于是跟那掌柜閑談兩句,說:“那便請您通知一下識的客人,我們兩廣同鄉會依舊在此小聚,時間臘月二十一,在大家回鄉之前,歡迎他們賞臉。嗯……同鄉會做東。”
掌柜聽說,喜出外,這是雙贏的事,趕答應了,來賬房,鄭重其事地寫了個“兩廣同鄉會年末請客”的告示,在墻上。
蘇敏幫著抹掉那新鮮告示上的多余膠水,笑一笑,坐下夾菜。
燒錢行正式開始了。
不過,能用錢擺平的問題,那就不真正的問題。
縱然老板吩咐廚子盡心招待,這一頓飯蘇敏吃得心事重重,滿心盤算這個三年賭約。
直到旁邊小怪胎輕輕他:“生煎涼了不好吃哦。”
他微微一笑,看著一口菜一口包,饞不足的模樣,好像生怕他待會不付賬似的。
真是慘了。
“我在想,江浙分舵還是給我挖了個坑,”邊姑娘的脾他悉,不用多客套,直奔主題,低聲解釋,“‘對洪門友好’這個標準太模糊,無法驗證。總不能遇上一個人就問他反不反清……”
林玉嬋這次卻不接他茬,專心揀烤麩里的花生粒,側頭笑問他:“白羽扇是軍師,按規矩,還必須有問必答麼?”
蘇敏一怔,覺得這話里有怪罪之意,怪他不打招呼就給封。
若真按以前那種繁復的儀式,這個名分夠忙活一整天,各種燒香拜牌位,還得拜他作大哥,煞有介事地宣誓跟他同生共死,唯大哥馬首是瞻……
想想就可笑。況且這些繁文縟節他從小也不喜歡。
“現在兩廣分舵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他淡淡道,“我不知道白羽扇是誰,我只知道同席的這位姑娘是個可信任的人。我有什麼難題,跟別人不敢開口的,可以跟聊聊。”
盤子里的另一雙筷子微微一抖,滯在空中。一粒花生死里逃生,掉回盤子里,彈幾下。
林玉嬋耳尖微熱,為自己的小人之心略愧意。
蘇敏懟人的時候還是很犀利的,聲細語,能把人心個。
不過他對還是口下留。輕輕的一下,沒等疼,就了回去。
然后筷子出,幫一起挑花生,放在面前的小碗里。
林玉嬋接這個小小的安,一粒一粒,飛快地把他揀出的花生夾進里。從側面看,腮邊微鼓,像個小松鼠。
蘇敏忍不住逗,最后一粒花生忽然轉向,提到空中,打破了這個你來我往的默契。想看夾個空。
誰知小姑娘眼里只有花生,脖頸一揚,啊嗚一口銜住。他趕手,居然有片刻阻力,被順便咬了筷子尖。
林玉嬋甜甜道:“謝謝。”
吃花生的時候腦子沒閑著,一步一步,在腦海里勾勒出這個三年賭約的本質。
就當是給朋友支招。況且,還有義興份呢。
“‘對洪門友好’這個標準,”說,“不是無法實施,而且他們到時也沒法檢驗。畢竟大家都珍惜腦袋,沒人敢隨便暴自己的政治立場。況且你并沒有答應他們‘擴大影響之后立刻召集這些人扛槍起義’,所以……如果沿用現在的義興銅錢標,那些‘會員’商鋪,應該也能算數吧?”
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蘇敏答,繼續思忖:“不過義興標志不好爭取,現在的數‘加盟會員’,都是以前楚南云打下的地盤,或者是跟你有過直接或間接商業往來的。但僅靠做生意的關系網遠遠不夠。運輸業就這麼大個池子,大家都有固定客戶,不好搶別人食……”
細聲細氣地自語,最后說:“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義興的專業太強,不容易出圈。而你此前也一直有意低調……”
蘇敏冷不丁問:“出圈?”
“哦,我的意思是,不容易在航運以外打出名氣。否則,若是全上海人民,不管三教九流,聽到‘義興’兩個字都覺耳,都能買你面子,到時候你再推廣你的‘會員’,就會很順利啦。”
這就像茶一樣。本來是個高度可替代的商品,可一旦夾雜了營銷話、品牌形象,就能做病毒的全國連鎖,吸引一幫狂熱。
只要能“出圈”。
林玉嬋深自己穿越紅利不夠用。在二十一世紀只待過短短十八年,死記背了一堆屠龍之,大部分商業知識還是回到大清之后才補的。
如果是個壽終正寢的企業家,該多好呀。
忐忑地看著蘇敏,擔心他從這些分析里揪出什麼低級來,那就出糗了。
不過他依舊惜字如金,并沒有發表意見,反而盯著面前那盤生煎,遲遲不下筷子。
收起思路,好心再提醒:“生煎涼了就不好吃啦。”
蘇敏哀怨地瞥了一眼。他倒是想吃,筷子出去,看著那雙被咬過的筷子頭,怎麼都沒法心安理得的下手。
他覺得這雅間里炭火未免太足,倒有點熱,問:“要不要讓小二把爐子拿出去一會?”
驚訝:“你這是喝了多?我還冷呢。”
他只好承認是喝多了,解開最外一層棉,覺得舒服些。然后見似乎一點不記得筷子的事,這才心虛地夾了生煎包,送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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