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閎的中文際圈狹窄, 本就不認識幾個中國姑娘,姓林的更是沒有第二位。
當初,林玉嬋頭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容閎筆下, 確實懵了好一陣, 不知是福是禍。
那時的第一反應是, 容閎又一次給出了個巨大難題。
現在,看著常保羅及一班伙計們那略帶戒備的眼神, 知道自己這預真了。
“我知道。我認識容先生晚, 年輕,又是流。”直面這些爺叔大哥, 不帶地說, “但我是容先生的合伙人。諸位只是雇員。我相信容先生選擇我來理這些事,也是深重考慮后的決定。我會盡全力而為, 不會辜負他的信任。”
意料之, 對面沒人說話, 大家面面相覷,神不服, 又帶三分尷尬。
林玉嬋微微轉頭, 輕聲說:“窗沒關。這時節容易進蟲子。”
離開小沙發, 起去對面關窗。
伙計們的目一下子集中在常保羅上。
常保羅雖然年齡不大, 論資歷卻是最老的。兢兢業業好幾年,雖無大功, 也無大過。他格好, 人人跟他相和諧,愿意聽他指揮。
常保羅被大伙的目推得坐立不安, 白圓臉微微脹紅,許久, 下定決心,站起來,走到林玉嬋邊。
“林姑娘,”他鼓足勇氣,細聲說,“不是我們不信任你……”
林玉嬋扣上小窗鎖,轉過。
“保羅,”直接他名,抬起目注視他眼睛,語氣淡淡的,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決,“當初你我鬧齟齬,容先生選擇留你不留我,是因為那時博雅洋行還沒有面臨生死攸關之境,他還把經商賺錢當玩票,自然要重人多于金錢。但現在不一樣。他歸國以來的所有資財都注在博雅里。這些財產,是他的心,也是他的后盾。不僅是他,還有你我,都不容這些資產被輕率對待。在這件事上,我的能力超過你。”
一口氣說完,看到常保羅垂下眼,神有些不知所措。
友好地笑一笑,放了聲音:“我說話直,可能不好聽。但是不是這個道理,請你自己想想。”
面對一群中青年大男人,不敢太咄咄人。但跟常保羅單獨對峙,心里有把握多了。
常保羅看著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形小,不管舉止如何,眉眼還余著稚氣。他沒見過流淚,但想想也知,倘若哭,那必定是萬般的惹人生憐,讓人想放下手頭一切事去安。
可就是這麼一個弱弱的小姑娘,話語如刀,字字塵埃落定,勾勒出不可搖的態度。
毫不留面,告訴他,“你不如我。”
常保羅雖格溫,但畢竟是讀書識字的男子漢。驟然被比他小好幾歲的姑娘下此定論,第一反應是被冒犯的惱怒。
但隨后,他悲哀地的發現,自己好像沒有什麼反駁的余地。
他也跟容閎混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是合伙人呢?
博雅洋行這些年始終得過且過,他以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誰讓容閎自己不上心;可另辟分號,不到一年,眼睜睜看著的營業額把總號甩在后面。
常保羅最終還是找到自己的底線,小聲堅持:“可我們對這里更。”
“我知道。”林玉嬋和悅地說,“容先生雖然沒在信里細講,但肯定是希你們能協助我。他以前就基本上是甩手掌柜,店鋪的運轉也基本上就靠我們幾個。咱們群策群力,一同使勁。”
常保羅無話可說,點點頭,回到其他伙計邊。
“聽林姑娘的。”
這五個字說出來,他居然暗中松口氣,好像卸掉了一份重擔。
同時心中苦笑著想,自己當初莫名其妙地迷這姑娘,也許是缺什麼羨慕什麼,看上了那份自己沒有的強勢和果決。
現在回想,幸虧沒答應。否則以后自己在家里,地位得多卑微……
其他幾個伙計見常保羅都愿意接林玉嬋領導,只能調整心態,跟著點頭。
大伙都是容閎招來的面人,都厚道、講理。不會因為一些虛名爭破臉。
況且這是有關商鋪生死存亡的事。不是什麼爭權奪利的斗。
一切為公。容閎招進來的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林玉嬋謝了眾人。
常保羅發問:“你打算怎麼理博雅?找人全盤接手,應該是最方便的做法……“
林玉嬋搖搖頭,說出了擔任臨時領導以來的第一句話。
“我的意思是,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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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保羅面凝滯。伙計們也紛紛詫異。
“可是東家信里說……”
林玉嬋:“容先生滯留牢獄,擔心財產流失,所以才想盡快將博雅資產折現。都知道刑訴燒錢,所以這件事的主要矛盾,不是怎麼賣博雅,而是保證他有足夠的錢,讓他堅持抗爭到底。”
這是看過容閎的信件之后,思一晚以后的想法。
如果就此將博雅理掉,太可惜了。等容閎獲得自由,除了一點小錢一無所有,等于回到了他初歸國時的原點。
不如努力茍著,哪怕經營停滯,只要堅持到他回來,就有重啟之希。
立刻有伙計說道:“姑娘是好意,我們理解。可是東家這次惹上太平天國的事,你怎麼能確定……確定他……”
下半句話大家不敢說,但那意思都在表里。
你怎麼能確定,容閎能活著出來?
甚至有悲觀的想,如果容閎這次不過去,早點將博雅理掉,還能給他的老家親戚多留點錢,不枉大家共事一場。
如果真的落到那悲慘的結局,那他的商鋪多留一日,對其他人來說,也是夜長夢多,徒增風險。
林玉嬋斬釘截鐵道:“吉人自有天相。他是國家棟梁之材,老天不會那麼著急收的。”
也許這個世界的走向,會因為的到來而有所微調;但確信,歷史的大方向不會偏移。只要不作死,容閎該長壽一定會長壽,他還能看到民國立呢。
能做的,就是把他倒霉的日子盡可能短一點。
比起眼前這些惶然無措的“古人”,唯一的一丟丟優勢,就是心中懷有希。
黑暗最終會過去,何必輕言放棄。
于是再次表明立場:“容先生授權讓我理他的商鋪。如果我請大伙齊心協力,一起‘托管’博雅,直到容先生平安歸來,不知各位,肯不肯再吃一陣子苦?”
眾人神微,輕輕看看周圍人的神。
這麼多年共事,誼還是很深的。容閎不是那種榨人的無良東家,他跟雇員們相起來更像朋友。
但賬房趙懷生還是提出異議。
“我自然愿意。但這不現實。如今賬面上的現銀已快用盡了,還有我們要付的違約金……”
趙懷生不是事業型男人,以前每天都是最早收工的。雖然業務能力強,但能不管的事一律不管。
這次他開口干預,可見萬不得已。
“咱們去盡量求人通融。不能通融的,違約金先付了,不能損害容先生信譽。”林玉嬋立刻接話,“我這里有一千四百英鎊現鈔,可以再支持一段時間。”
從海關磨來的一千八百英鎊余款,兩百英鎊留給義興上下打點,再留兩百,以應對未來不測之需。剩下一千四百英鎊,全拿來救急。
從一英鎊到五十英鎊,各種面值都有,厚厚一沓,一張張數一遍,讓大家看清楚。然后取出兩百,放進帶鎖錢箱,其余的塞回自己的小腰包里。
“剩下的鈔票,我收在虹口保險柜里。大伙省著點用。哪怕是不太合法的支出,一筆筆都要記賬。缺錢管我要。”
常保羅輕輕一口氣:“林姑娘,錢哪來的?”
“余款。”林玉嬋不多解釋,“如果總號這里有尚未收來的余款,也煩請大家多跑跑,能收多收多。銀行貸款,哪怕提高月利,也要申請延期。如果他們一定需要容先生簽字,這封手寫信可當做委托書,看看能不能通融,讓我來出面辦理。另外……”
林玉嬋忽然住口,定睛掃過伙計們每一人的面孔。
“另外我有個不之請。”放輕聲,神真摯,“在這段時間,可否只拿一半薪水,咱們共度時艱。如果實在有困難的,我可以代替容先生,全額結付本月工錢,然后好聚好散。至于我自己,容先生歸來之前,我的分紅分文不取,全作公用。“
有條不紊分派事務,一大段話說完,站起來,朝眾人鞠躬。
大家忙站起來還禮。
“姑娘這是什麼話。若是能爭得東家平安出來,我們白干也心甘啊。”
“誰要現在拍屁走人,那不是缺德嗎!”
“你都不拿錢,我們好意思拿一半?”
“小囡,你想好,這弄不好就是竹籃打水,你一場空的!”
正直之人不怕犧牲,只怕犧牲得沒有意義。
林玉嬋笑道:“我一人吃飽全家不,諸位有家有小,不能讓他們全喝西北風啊。”
又說:“我有靠譜的朋友幫忙打點。下個月皇帝壽誕,衙門不理公務,有充分的時間運作。只是咱們大伙可能要艱苦一些。但我想,博雅對諸位來說已經算是第二個家。為了這個家不散,咱們這幾個月,暫時先勒腰帶吧。”
常保羅率先點頭:“好。”
其余人也先后表態:“苦幾個月是可以的。萬一到了秋后還無音訊,咱們再另謀出路便是。”
不知不覺,已經都接了林姑娘的領導。
林玉嬋立刻邀請眾人一道,將今日的共識寫在紙面,大家簽字畫押,然后掛在柜臺后面的墻上。
“博雅洋行臨時共管委員會”,從這日起,全速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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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縣城十六鋪碼頭,綠樹已開始蔭,天氣漸暖,水鳥也活躍起來,著水面飛來飛去。
大小船只來來往往,卸貨的碼頭工人忙得腳不點地。水上支著窄窄的竹制棧道,通向泊在深水里的鋼鐵船。無數赤膊工人肩挑手扛,螞蟻搬家一般,將一擔擔貨抬上船。
林玉嬋駐足一棵大樹旁,用頭巾裹住半張臉,遠遠的觀察。
這就是《北華捷報》上提起的,新興的兩廣移民短工市場。
上海本地短工繼續短缺,要價越來越高。以前還能負擔,但如今博雅洋行正在生存線上艱難求生,新訂單幾乎沒有,舊訂單還要繼續完,這筆短工支出就愈發顯得刺眼。
碼頭上人不多。有十幾個等生意的年輕廣東后生,習慣地穿太,著手,跺著腳,還不太適應上海的氣候。還有幾個材短的天足客家,大聲用方言談論哪個東家給錢最慷慨,哪些中介專門坑人,還抱怨上海的差巡捕多管閑事,赤腳上街居然被訓斥,還得花錢做鞋穿。
碼頭一水腥味。林玉嬋貪婪地聽了一會兒家鄉話,弄清了這里的市場規則。
確實比上海本地工人要稍微便宜一些。但要提供食宿,而且被褥要格外厚的。
忽然,幾句聲飄進耳中:“……今日怕是又冇飯,好黑仔啦……快點走,或許還有工……”
林玉嬋驀地轉頭看過去。這聲音好耳!
人群里來四五個青年婦。們手上拎著扁擔,頭頂梳著黑黑的油亮發髻,只是穿得單薄,臉上刻滿風霜愁苦。
林玉嬋難以置信,也不顧旁邊人注目,沖上去就拉住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