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興船行鋪面, 幾個高矮胖瘦的伙計各司其職,作卻一個賽一個的僵,余瞄那個艷四的洋人小姐。
居然著鎖骨胳膊……腰那麼細……睫那麼長, 睜眼的時候不累嗎……
康普頓小姐也是頭一次顧中國人扎堆的本地店鋪。一臉張, 也打量四周, 小心地辨認這幾個中國人的面孔。
好像外星人進了園,雙方互看新鮮, 都十分長見識。
好在康普頓小姐邊有個“導游”, 及時給定心:“都是尋常中國人,有妻子兒, 不吃貓狗老鼠。大部分不會講英文。別怕, 招招手。”
康普頓小姐僵地招招手。
洋裝子的領口翕。幾個沒見過世面的年輕小伙子瞬間紅臉,找借口跑到后面去。
康普頓小姐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放在兩年前, 剛來中國那會兒, 是絕對不敢走近中國男人十英尺之的。因為同行的伴警告, 中國人崇拜魔鬼,道德敗壞, 你朝他們男人給個好臉, 他們就會找機會把你給強`了。
而現在, 居然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記者夢, 主走進一個滿是中國男人的狼窩……
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忍不住抓林玉嬋的手。
不過好在, 這幾個老爺們并沒有對無禮的意思, 恨不得比還張,看的眼神像是看巫。
康普頓小姐松了口氣, 又莫名其妙地想,那我過去兩年一直在怕啥呢?
想起此行的目的, 從小坤包里出紙筆,觀察商鋪布局,速記了幾筆。
小茶室門打開,有人輕聲用英文招呼。
“請坐。喝點茶?”
康普頓小姐嚇了一跳,慌忙轉,愣住了。
從沒見過這麼英俊的中國男人……
干凈,拔,臉上有些病弱之相,讓他有一種介于年和青年之間的青氣質。但他雙眼晶亮如星,眼底點綴著和的笑意。
完全顛覆了此前對中國男人的各種印象。
不過,就算此前在路上偶然見過這麼一表人才的華人,多半也直接忽略,從沒細看過。
蘇敏看看這懵懵懂懂的西洋姑娘,又疑地看一眼林玉嬋。
這就是你說的“記者”?
猛一看,還以為是給推銷西洋睡的呢。
“那些資深洋人男記者才不會費心挖掘華商背后的故事。”林玉嬋愉快地介紹,“這位是康普頓小姐,今天是來聽故事的。蘇老板,你別欺負人,照實說哦。”
蘇敏輕輕笑一笑,搖搖頭。
他認識不西洋男人,不論他愿意與否,多半和他都是敵對關系,見面就是劍拔弩張;
對于西洋人,他也有頗高的警惕,沒心思跟套近乎。
不過,既然是林玉嬋帶進來的人,那就是他的客人。這姑娘腦子里滿是彩斑斕的鬼點子,從不按常理出牌。
蘇敏于是朝康普頓小姐禮貌拱手,客氣一句:“抱歉,有傷在,未能遠迎。”
康普頓小姐愣了幾秒鐘,總算收拾起震碎的三觀,猛然回神,拉個凳子坐好,擺出紙筆。
“請我E.C.班特,這是我的筆名。”很有職業地自我介紹,“蘇先生,聽說你的運輸船隊,最近遇到一次可疑的事故?”
……
……
……
《蒸汽船航經考驗,華人船運出信譽滿分答卷》
撕拉一聲,簡樸的西式辦公室里,一雙憤怒的手,把一沓散發墨香的《船務商業日報》扯兩半。
“這就是你們的報紙?”金能亨經理手杖敲地,揚著手中的報紙殘片,低聲咆哮:“這就是旗昌洋行每年贊助你們報館一千元的結果?”
《北華捷報》辦得紅火,最近新出副刊,名為《船務商業日報》,顧名思義,專報航運和商務新聞。
這篇關于義興船運的報道,更是占了副刊的頭版,真不知道他們怎麼審的稿!
《北華捷報》主筆亞瑟·康普頓先生啜著紅茶,禮貌笑道:“我們的報館是中立機構,并不會因為誰捐款多,就向著誰。況且本人友告知,近年來我們的收主要來源于散客訂閱——在下不知,一篇關于華人船商的報道,為何會與國旗昌洋行有利益沖突,以至于惹得經理先生親自來訪呢?”
金能亨經理聽著對方那刻意拗出來的標準牛津腔,簡直心煩意。再看看他辦公桌上的紅茶——英國佬真是一個小時都離不開紅茶。這紅茶鐵罐倒是別致,上有細手繪花鳥,牌子他也聽說過,“博雅”。
金能亨冷冷道:“這篇顛倒黑白的報道是誰寫的?我要親自見見他。”
康普頓先生拿起桌上另一份完整報紙,仔細看了看文章署名。
“E.C.班特……聽起來像個年輕作家的筆名。難道您認識?”
“聽起來——聽起來?”金能亨簡直要炸了:“你們的發表文章之前,不花一分鐘時間認識一下作者?”
“有這個必要嗎?”康普頓先生聳肩,“很多人出于種種考慮,會匿名給本報投稿。只要容質量足夠過,我們都會擇優發表。你知道,有時候撰稿人的名氣和份會影響編輯的判斷,而匿名發表更可以保證,稿件的質量是我們唯一優先考慮的因素……”
康普頓先生里說著樣套話,心中卻默默思忖。這個陌生的E.C.班特,雖是第一次投稿,但文筆很老道,寫出的新聞真實可信,顯然經過了深的實地調研和考察,費了不心。
并且他深諳《北華捷報》的風格和特,寫出來的文章完全符合主筆們的口味,也非常了解這份新辦副刊的綱領。稿件寄過來,甚至用不著太多的詞句修改,基本上是原稿直接付印。
這人肯定和報館頗有淵源。
康普頓先生也有過猜測。難道這個E.C.班特是他手下的某個實習生?是某個他經常合作的撰稿人?
可是他暗地里旁敲側擊,問了一遍,發現誰都不太像。
上海租界里洋人不多,各種圈子互相重疊。若真有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那就像布袋里的錐子,遲早出尖來。可康普頓先生驚訝地發現,這位E.C.班特先生,竟然真的無跡可尋。
難道……是懂英文的華人?
不可能。多年的筆耕經驗帶給他準確的直覺。E.C.班特的遣詞造句,對俚語和典故的運用,以及字里行間展出的立場傾向,是如假包換的英國人無疑。
康普頓先生疑了幾天,也就放棄追究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
畢竟,人家既然選擇匿名,那就是希報社尊重他的私,不必刨問底。
反正E.C.班特帶來的這篇報道,反響非常熱烈,讓首期《船務商業日報》銷路開門紅,這就夠了。
想到“銷路”二字,康普頓先生默默出笑容。
對面的金能亨經理已經踱了十幾圈步子,像個即將沸騰的水壺一樣,咕嘟咕嘟積攢著火氣。
“我不認為這篇報道算得上中立。”水壺終于頂開了蓋子,他氣沖沖地說,“最近貴報對華的立場一直十分曖昧……”
康普頓先生微笑,重申:“我們的立場一向中立。”
才怪。
報紙也是要盈利的。過去讀者大多是租界僑民,因此文字上自然偏向歐立場。不過近年來租界大批涌華人,其中不乏能閱讀英文的知識分子。這些人逐漸為了訂閱用戶的主流。甚至有傳言,某個化名訂閱的用戶,正是冉冉升起的清國政壇新星李鴻章。
自從前年年末,《北華捷報》偶然報道了一篇“華人紳士和洋人巡捕互毆,巡捕黯然道歉”的小片段,報館人員發現,華人訂閱者數量更是與日俱增,大概是希在報紙上發現越來越多的類似爽文。
《北華捷報》自然也慢慢審視立場,雖然不會完全站在中國人角度,但至,一些明顯敵視華人和清政府的稿子,過審會困難些。
更別提,眼下英國的對華政策,已經從“強武力制”慢慢轉型為“協助中華帝`國恢復秩序,保障列強在華權益”。簡而言之,更友好了。
打完掌,該給甜棗。揍人也得有個限度,不能把人給揍死。
這是眼下英國人的政治立場。康普頓先生想,國佬頭腦簡單,不理解也正常。
更何況……
康普頓先生想起自己那可的褐發小兒。每周雷打不,跑到一個華人姑娘那里參加什麼茶話會,經常帶來一些街頭巷尾的新鮮段子,讓他這個久居中國的僑民都耳目一新。
不知不覺,也影響了一些他對中國人的看法。
這些當然不足為外人道。康普頓先生又啜一口紅茶,看到金能亨經理一屁坐在他辦公桌對面,抓起一支鋼筆,一句一句的劃線。
“好,康普頓先生,那我問你,一次失敗的貨運,為什麼被你們描述得像英雄凱旋一樣?”
業都在傳“義興船運蒸汽首航折戟,面臨巨額索賠”的笑話,可是被那個該死的E.C.班特的春秋筆法一寫,發表到公眾視野,竟了王者歸來!
好好一個商業報紙,頭條報道是寫了連載冒險小說,這銷路能不好嗎?
康普頓先生笑答:“您不妨仔細讀讀這篇深度報道。這個華人船隊面臨十倍于他們兵力的匪徒,勇敢周旋,果斷開火,以至于將匪徒全殲,己方無一人殞命,整個過程都寫得清清楚楚,堪比一場歷史書中的經典戰役——如果這都夠不上凱旋的標準,那麼凱撒、大流士和拿破侖的事跡,怕是要從歷史書上撤下去了。我們的讀者都是過高等教育的聰慧紳士,我相信任何一個人讀完這個驚心魄的故事,都會一致認為,在這次船隊與匪徒的對決中,勝利的必然是前者。”
康普頓先生停頓片刻,看著對面那只晃的鷹鉤鼻,又微笑補充:“況且這不也正說明,他們的旗艦——咱們西方人制造的蒸汽船,據說還是從貴行買過去的——強韌□□,不畏火炮?這是給咱們長臉啊!經理先生,您想想,旗昌洋行一艘淘汰了的船,都能如此出,這難道不也是給貴行最好的廣告?”
金能亨啞口無言,氣沖沖地想,那你們倒是在報道里說一下,船是從我們這買的呀!
不過他馬上想起來,義興蘇老板不知哪里找個洋人做委托——明顯是西方列強中出了叛徒——從旗昌這里騙了船,他引為奇恥大辱,放出話去,誰都不許將這件事宣揚。
他自己的鍋。
“那,那這里,”金能亨不甘示弱,指下一段,“他們的貨損毀大半,賠不起,眼看就是連年司——你們怎敢顛倒黑白,說他們是信譽過?”
“哪有顛倒黑白,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收起您那錯誤的指控。”康普頓先生不耐煩地轉鋼筆,“您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這篇報道的全文?E.C.班特先生,也就是本文作者,親自會見了義興船行的話事人蘇先生,得他親口許諾,只要簽署了保險協議的貨,一律全額賠付——要知道,這樣爽快而負責的態度,在西方商人中也不多見。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尋找保險條款中的,讓那些可憐的客戶一分錢也拿不到——這樣積極負責的態度,這種完無缺的契約神,難道不值得多寫幾筆,引為日后滬上華洋商人的典范嗎?”
金能亨臉一白,著鷹鉤鼻,喃喃道:“他肯全額賠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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