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請船工泊了船, 再次回到鄭觀應看好的這一片棉田。
摘棉花的工班休息,抓時間往里塞饅頭,咕嘟咕嘟的懟涼水。然后一邊嚼, 一邊跑回田地里繼續工作, 彎著腰, 機械地采摘。
們的手糙得像樹皮,皸裂的紋路里滲出暗的。趁吃飯的時候, 快手快腳用布包好, 免得染污了潔白的棉花。
那工頭也暫時去吃午飯了。涼棚里的仆人在收拾酒桌殘局。
林玉嬋趁機湊到一個啃饅頭的工邊。
“大姐,”遞出一角銀幣, 悄聲說, “收你一斤棉花。”
工嚇得饅頭都掉了,趕撿起來撣撣, 愣愣地搖頭:“我的棉花要去稱重換錢的!不能給!”
林玉嬋無奈, 看看工頭沒回來, 輕聲問:“你摘一斤棉花,換多錢?”
工側過, 一邊練地摘棉花, 一邊用余警惕地看著, 猶豫半天, 才說:“八文,包吃不包住……怎麼, 姑娘, 你知道誰家給得多?”
林玉嬋把一角銀幣塞手里:“收你一斤棉花。不用稱重,大概就行。對了, 一角銀幣大約值八十五文錢。”
工這才意識到,出了十倍的價!
林玉嬋抱著一坨棉花, 找個布袋裝了,像小似的快速離開現場,一把丟進船里。
紅姑接過,翻了翻那棉花,抓朵花咬一口,棉籽嘎嘣脆。
“是好花。就是水有點大,晾曬之后能賣好價錢。”紅姑念姑一齊初步鑒定,“不過剛才那工頭說,這種花畝產六十斤?我可不信。”
林玉嬋這可外行了,問:“一般棉花畝產多?”
“五十斤就算收。”紅姑答,“不過江南水土靚,能多產幾斤說不定呢。”
又問:“那依你們看,這片田產量多?”
紅姑念姑都笑著搖頭:“這誰能知道呢,總歸要等收獲以后才能稱出來。有經驗的棉農也許能估算,但我們也只是摘過棉花,沒種過,不好說。”
林玉嬋垂下眼睫,用心算了算。
鄭觀應雖是天才大佬,但畢竟第一年盤棉花,經驗未必比富多。
尋常買辦不需要下鄉親自訂貨。收多重的棉花,全靠鋪子里一臺秤。
如果鄭觀應被工頭誤導,高估了棉花的畝產,那就意味著,他的祥升號,也許收不到預計數量的貨。
就要從其他棉商那里補。
只要做到“質量和他同等”就行了。
問題是,畝產怎麼算?
最有經驗的棉農都只能“估算”。更別提林玉嬋這種,今天才第一次到大清時期的土棉花。跟在現代看到的品種完全不一樣。
林玉嬋管船工大哥借了幾小麻繩,跳出小船:“等我一下!”
張地四看一看,遠遠的,工頭走在田間小路上,正對另一片田地里的工頤指氣使。
林玉嬋腳踩一個坑,將麻繩埋進去,拉出一條兩米來長的線。
另一麻繩同樣長度,拉進田里,和第一形直角。
第三,第四,圍一個正方形。
然后數里面吐絮的棉鈴。
96朵。
故技重施,再取樣另一塊地,單位面積棉鈴113朵。
第三次取樣時,工頭遠遠發現,大喊著過來趕人。
林玉嬋迅速數完收攤。倉促之間,數出將近90朵。就算90吧。
跳回到小船里,勻氣,吩咐:“去周浦。”
然后取下墻上掛著的值日表格,征用一張紙,開始算。
先測量麻繩長度。船有現量水位的尺牘工。一麻繩的有效長度約七尺。單位面積49平方尺。算50。
清代田地面積,五方尺為步,240步為一畝。一畝地面積六千平方尺。相當于120個單位面積。單位面積棉鈴數,取樣三次,平均數100。
那麼一畝地的棉鈴數,估估就是一萬兩千。
12000個棉鈴,多重呢?
船里現有一大包樣品。不過沒有秤。到了周浦鎮,借桿秤,稱出一斤,然后數數有多個棉鈴,反推就行了。
林玉嬋列出最后一個待解的式子,雙手背腦后,舒舒服服往后一靠,在紅姑念姑敬佩的眼神中,閉眼打呵欠。
也就是高考數學一個填空題的難度。還難得住?
……………………………………
到了周浦鎮,借來秤,算出來,鄭觀應看好的棉田,平均一個棉鈴重量一錢三分,也就是大約五克。
反推畝產,12000個棉鈴,整整六十斤。
林玉嬋一愣。工頭沒說謊?
紅姑馬上提示:“棉花收獲以后,過秤時,還要扣掉水分雜質的。廣東一般是扣一。遇上商盤剝,扣兩的都有。今日這棉花摘得早,水重,晾幾日可能還會輕呢。”
林玉嬋點頭。鄭觀應有多不知道,反正不是冤大頭。那就算水雜扣一五吧。
綜上,鄭觀應的棉田,估算畝產51斤。
進周浦鎮鄉下,林玉嬋三人組故技重施,花錢買了點報,然后分頭去田地,取樣測量。
跑得酸,太把后脖子曬得發燙,結果大失所。
盡管還是略計算,但大多數棉田,不論是畝產還是棉鈴重量,都比不上鄭觀應搶訂的那一片。有的種植不佳,那花鈴都是黃的灰的,更不會考慮。
好不容易發現幾片好田,上去一問,已經被上海祥升號預定了。
大佬果然很有眼。
同樣是第一年行的新手,林玉嬋靠確計算,而鄭觀應只靠覺,儼然已經壟斷了浦東地區最優質的原棉田地。
日頭移到西側。小船里四個人累出一汗,腳底沾了不泥,灰頭土臉,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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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義興碼頭,幾個姑娘嚇了一跳。
幾個五大三的漢子圍在門口,站在那“湖廣同鄉會”的牌匾下面。地上橫著幾條棒。
紅姑念姑當場就有些。林玉嬋也渾一冷。
工霸怎麼又來了!
念姑膽小,慌忙后退:“妹仔,先等一等。”
可工霸這次不是來找茬的。滿臉橫幾個大漢,此時滿臉諂笑,棒倒拖在手里,不住點頭哈腰。
“有眼不識泰山……大水沖了龍王廟……呵呵,哈哈,多謝高抬貴手,哈哈哈……”
然后屁朝外,一點一點挪。有個人不小心踩到了門口土地神位,趕蹲下來復位,然后拱手拜兩拜。
“不好意思,冒犯冒犯……”
然后排好隊,一溜煙走了!
林玉嬋看看幾個工霸屁滾尿流的背影,眼里綻出驚喜的笑容,白天的疲憊瞬間掃掉一半。
蘇敏從門出,材立,目不斜視,看也不看那群大漢,轉頭招呼林玉嬋等人:
“回來了?”
幾個大小姑娘已是肅然起敬,滿臉寫個“囧”字。
林玉嬋高高興興迎上去,悄聲問:“再不敢來了?教訓了一頓?槍了?”
仰頭看看,他面不改心不跳,指節也沒紅,不像是剛剛狠揍大流氓的樣。
“饒了我吧,阿妹,”蘇敏斜睨一眼,眼角一彎,“給我留點。”
然后上前,熱招呼紅姑念姑:“留下吃飯吧。”
林玉嬋:“……”
這個裝的給滿分。
既然是他邀請,那就說明他買單。幾個姑娘齊聲“謝謝蘇老板”,剩下一半疲憊也沒了。
義興的伙計們已在盤點賬冊船只,準備收工。
蘇敏又含笑看了林玉嬋一眼:“阿妹,你的包裹。寧波來的。”
林玉嬋喜出外,跑到柜臺底下找剪刀,挑開封口的麻繩。
“常經理這月很有效率嘛!”
大清還沒有民用郵政系統。當的送信能用驛站,但百姓要寄個東西可就麻煩。要麼靠人,要麼靠商隊船隊。
義興的沙船時時停靠寧波港,順便幫常保羅帶個快遞,來回兩三天的事兒。
孟三娘老家的棉花田,此時同樣開始。常保羅按照林玉嬋的吩咐,在新婚媳婦家里,和臨近村里的棉田中,都收了不同等級的樣品,一共三十來斤,分小布包。
常保羅做事不算利落,但態度認真細致。布包上面都寫了收獲日期、重量、和所屬農戶村落姓名,面面俱到。
林玉嬋好像后世那些雙十一過后的宅,守著一堆快遞,興沖沖開包。
蘇敏目隨著一張臉,笑著看。
林玉嬋有點不好意思,白他一眼:“我臉上有臟東西?”
又對圍觀的紅姑念姑說:“你們先去吃飯啦。我驗收一下棉花。”
小農經濟就是這樣,沒有標準化種植。寧波的棉花和上海郊區的一樣,質量參差不齊。有白亮圓潤的,也有灰頭土臉的。林玉嬋借來天平,略微估算一下棉鈴重量——從一錢到兩錢不等,差距也很大。
記錄數據,挑出幾包,覺得可以和鄭觀應看中的棉田產出媲。
但……依舊是同一個難題。
鄭觀應給的挑戰是:只有質量高于祥升號的棉花,他才會考慮收。
但這個“質量”,是鄭觀應自己說了算。
他給了一場游戲場券。但在這場游戲里,裁判員和運員都姓鄭。
林玉嬋毫無贏面。
皺眉思索了一陣,沒頭緒。
猛一抬頭,頭頂一張離得極近的雋秀面孔,眉梢懶懶的挑著,帶著曖昧的笑意。
“阿妹,今天辛苦了。”
義興的伙計們都走了,留下空空的鋪面,給擺攤放棉花。
林玉嬋雙手抓著兩團棉鈴,退也不是,推也不是,咬牙小聲說:“辛苦辛苦,讓我去吃飯。”
還擋著不讓走,上關心,眼里明明是看笑話。氣沖沖地想,名字里帶的都是大商,各種讓不好過。
蘇敏依舊看著直笑,驀地手,輕輕刮鼻尖。
一陣撓心似的。他剛剛驗收新船,指尖帶木香。
林玉嬋抗議:“……手涼,不要。”
蘇敏這下笑出聲,從柜臺屜底下取出個小鏡子,擺在眼前正中。
林玉嬋茫然照鏡子,瞬間醒悟。
鏡子里的孩,明眸皓齒的好看。唯獨一個小鼻子尖,紅的!
然后看到,自己臉蛋也慢慢紅了。
蘇敏輕聲長笑:“你缺帽子呀?早說,我送你一頂。”
最熱的季節已經過去,林玉嬋今日出門,嫌麻煩沒戴帽子,只在頭發上披了紗巾。卻不料秋天紫外線正強,臉蛋脖子沒曬到,單曬了個鼻子!
頂著這個匹諾曹似的紅鼻頭,跟鄭觀應互懟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