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我們養不起啊！”德肋撒嬤嬤兩手一攤, 理直氣壯，“除非夫人能說得主教大人另撥款，否則這幾個小囡都得送走！”

孤兒院門外, 排排立著三個小孩。

都姓黃。年紀都在八到十歲之間。原生家庭住址都在上海南縣城。

短短五天之, 就有三個符合條件的貧民孩被賣到市場上。

胡二爺為了拿回自己的錢信件, 積極運作，把這三個孩全找了來, 嘎吱嘎吱一輛獨車, 打包放在孤兒院門口。

其中一個滿臉雀斑，正是黃老頭的孫。自從下了車就無話, 只是用力討好見過的每一個人：給德肋撒嬤嬤捶, 給孤兒院廚娘掃地，給孤兒院里的大小孩讓路, 見到林玉嬋, 又蹲下, 用手抹掉鞋面上沾的泥。

忽然，展, 朝林玉嬋怯怯的一笑, 臟臟的小手里變出個油紙包的糯米團, 已經在懷里捂糯米餅, 溢出油紙外沿，像個泥怪似的耷拉在的手指頭上。

林玉嬋又驚訝又好笑：“哪來的？”

德肋撒嬤嬤替答：“剛來時我給的, 不吃, 是揣了一上午，不知要干嘛！哎, 小囡，這吃食都爛啦, 你還送人，讓人家笑話！自己吃了吧！”

林玉嬋鼻子驀然一酸，道聲謝，接過那慘遭`的糯米團，挑了塊干凈的局部，牙齒輕輕咬一口。

本來還想問問，爺爺賣時的況，以期能推測出混賬老頭之后的行蹤。

但想了想，還是不讓小孩回憶那些事了。

于是轉而問：“你什麼？”

小孩囁嚅半天，才搖搖頭，小聲說：“累贅。”

林玉嬋莫名其妙。

還是德肋撒嬤嬤替答：“小時候爹娘給起過名字，但忘了！那個爺爺啊，嘖嘖，管小累贅！”

德肋撒嬤嬤當修實在是屈才。這孩子才送來多久，家長里短都讓清楚了。

林玉嬋氣笑了。就那混賬爺爺，瞎著眼，躺在床上全靠伺候，還有臉管累贅？

“送你個名，黃鵠。”林玉嬋果斷拍板，“孤兒院的人可能會給你起洋名。以后你都記著就行。”

被轉賣出手的孩，改名改姓都是家常便飯。黃鵠用力點頭。

《北華捷報》最新期刊載，中國工匠徐壽、華蘅芳，經過數月的學習研發，近日在安慶軍械所造出了中國第一艘木質明船，首航功，被曾國藩命名為“黃鵠號” 。

多年以后，這個孩終會明白，這個名字的時代意義。

另外兩個孩記得自己名字，分別黃大腳、黃幺妹。林玉嬋覺得這倆名字也不好聽，但人家已經習慣了，就不改。

幸運的是，三個貧民孩都沒正經纏過足。黃幺妹送來的時候，雙腳已經讓人販子初步纏起，地粽子，往外滲著。好在時日不長，骨頭沒斷，解開之后養個把月就能好。

“以后你們讀書認字，可以給自己起個新名字。”林玉嬋吩咐，“聽這里嬤嬤的話，好好洗個澡，以后多吃飯。”

黃大腳和黃幺妹唯唯諾諾地應了。兩人都極其向，腦筋也不太靈，不知自己為何在這里。

當然是林玉嬋順手打包買的了……

三個孩，只救一個跟自己有舊的，其余兩個推回火坑，良心上過不去。

雖然舊社會還在茍延殘，這樣的孩千千萬萬。但林玉嬋想，誰讓我遇到了呢？

就像林翡倫一樣。緣分吧。反正如今也出得起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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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分別時，林玉嬋還滿心幻想，財迷心竅地請示蘇敏：“胡二爺的財把柄都在咱們手里，咱們不給他錢，這些孩子讓他白送，想必他也只能自認倒霉。”

蘇敏只提醒一句：“你相識的那個洋教士，奧爾黛西小姐，邊的傭都是怎麼來的？”

林玉嬋一怔，心想他知道呀。

“是買的瘦馬，見們可憐……”

隨后頓悟。

人販生意是暴利行當，牽涉多種黑惡勢力。

貴如洋人，想救孩出火坑，也得掏錢。

奧爾黛西小姐畢竟沒有軍艦炮火撐腰。要是敢仗著自己這張洋人臉，從人販虎口拔牙，一次兩次或許還能僥幸功，做得多了，只怕早晚讓人一榔頭捶死，為另一樁無頭教案。

林玉嬋嘆口氣。

既沒有打碎舊社會的實力，還是乖乖掏錢吧。

錢款請德肋撒嬤嬤轉。自己沒出面，避免讓胡二爺惦記上。

不過……三個孩六十銀元。這次真的有點超預算了。

而且德肋撒嬤嬤還在旁邊喋喋不休：“一個兩個就罷了，林小姐你一下塞給我三個，我這里的床鋪也安排不過來呀……主教大人會來查賬的……”

林玉嬋聽得煩躁，驀地轉頭，說：“主教何時來巡查？煩你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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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懷仁主教生于法國，年慕道，立志傳經。初為傳教士，來華二十載，走遍小半個華夏河山，洗出好幾冊相片，坐過牢，遇過匪，跟李鴻章當面吵過架，可謂功勛卓著。

最近剛剛收到梵岡圣令，調任江南代牧區主教。他拳掌，準備擼起袖子大干一場。

從收養棄嬰開始。

于是，上海地方接連開張了好幾個育嬰所、孤兒院，幾個月里收了幾百人，相當于中國其他各教區收養的孤兒總數之和。消息傳到梵岡，人人夸他能干。

中不足的是，錢有點不夠用。

土山灣孤兒院院長辦公室，屋頂已經有點風。郎懷仁主教裹上長袍，想給自己泡杯茶，卻發現茶杯裂了。他趕將茶杯放回柜子，用力有點過猛，咔嚓，茶杯碎了。

廚娘趕跑來低頭收拾。

“Voilà，親的孩子。你看，慈善也不是無限度的。”

郎懷仁捻著胡須嘆口氣，看著對面那個正當韶華的中國小姑娘——打扮樸素，一平民裳，并不像中國貴婦那樣穿金戴銀綢緞。可的名字卻分明地鐫刻在土山灣孤兒院的捐贈名單里，而且數額名列前茅。

許多中國小康家庭，雖然皈依天主，思維深卻還是因果報應這一套。教會號召捐款捐，他們就大手大腳捐，盼著那捐出去的銀子，百年后能買到天堂的場券。

郎懷仁覺得這個想法十分錯誤，勸說過多次，效不大。他也就默許了。

畢竟，捐過來的是真金白銀，也是教會急需的。

可這林姑娘完全不一樣。郎懷仁問過德肋撒嬤嬤，純是為了幫助這里的小孩，才每月雷打不，慷慨捐款的。

那為什麼不去資助大清辦的慈局呢？的答案也很簡單：“我的錢，放到那里會被貪污得一個子兒不剩。”

思及此，郎懷仁還是對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多謝你的信任。如果你能說服更多的富裕人家來給教區捐款……”

“主教大人，您時間有限，我不多耽擱。”林玉嬋凝視著郎懷仁的大胡子面孔，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說，“我就是來和您討論孤兒院的財政狀況的。”

郎懷仁有點莫名其妙，心想你也不是教徒呀。

但看在心善捐款的份上，還是很耐心地點頭：“愿聞其詳。”

林玉嬋笑道：“這屋子風，跟外面一樣冷。您今日是來視察孤兒院的，不如去外面走走，邊走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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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兒院的小樓被修葺得干凈整潔，如今人手不足，便是孩子們流值日。大小兒見了嚴肅的主教大人，怯地躬行禮，然后扛著拖把跑走。

林玉嬋指著這些孩子，道：“我聽德肋撒嬤嬤說，孤兒院經費短缺，現在考慮將小孩分流到教友家里養。讀書年限也，八歲以后就開始干活工作。”

郎懷仁謹慎地道：“這是目前的應急狀況。如果有捐款……”

“如今我已救助四個孤兒，都寄養在此。我不希們只認個自己名字，就到某個教友家里做養，幾年以后被安排嫁出去，從此碌碌一生。雖然這相比于們原本的人生，已經是十分有福，但畢竟不算圓滿。”林玉嬋直載了當說，“我希們——還有孤兒院里的其他男孩孩——能夠讀書到至十五歲，學一門安立命的手藝。”

郎懷仁苦笑著搖頭。這姑娘真是天真得可以。這些想法他能沒有過？去梵岡找教皇的時候，他也是如此描述孤兒院的一番燦爛前景，說得天花墜。可批下來的撥款呢？還不夠給那些嗷嗷待哺的棄嬰買牛的。

他堂堂一個主教，過得跟中國的游方僧似的，就差托個圣杯去化緣了。

他走進一間兒宿舍。上下通鋪，一間房十二個人。他那被褥的厚度，皺了眉。

林玉嬋觀察主教那為難的神，忽然有些焦躁。

心平氣和地說：“我聽說，天主教會正在籌集捐款，在佘山地區建造一間宏偉的哥特式教堂。”

點到為止。蓋教堂的錢，拿出一個零頭，都能救孤兒院的急。

郎懷仁主教卻啞然失笑，立刻說：“建造教堂用的是另外的款項，二者不能混淆。”

笑話，蓋教堂才是教會最要的“政績”，就和“老佛爺要修園子”一樣，是不論多缺錢，多火燒眉，都要放在首位的任務。

郎懷仁對此十分坦然，一點不臉紅。

林玉嬋點點頭，表示教。

理論上，一個外人，捐了仨瓜倆棗，確實沒資格對巨量教會資金的用途指手畫腳。

誰讓中國人自己的慈局，經費都被貪走了呢。

那麼也有另外的計劃。

郎懷仁正要下逐客令，忽然眼前一亮，一張商鋪名片托到他眼前。

“博雅商貿有限公司”。

“主營茶葉、棉花、綢。”林玉嬋早有準備，簡潔地介紹了自己如今的業務，“公司剛剛重組，如今正在擴張。有三項工作都需要人手：軋棉花、棉花品質分類、以及繪制茶葉罐。”

棉鈴從田里摘出來，需要用軋花機進行去籽，才能為可出口的原棉。通行的做法是，棉田地主就近開設汗作坊，低價雇傭貧苦農軋花，然后再以更高的價格，將那些干干凈凈的原棉賣給洋行買辦。

林玉嬋不想讓無良地主和資本家賺這個差價。算過，如果自己雇傭軋花工人，可以節省不本。

剛剛印刷出爐的“原棉質量鑒定標準”，也需要找人付諸實施，分揀出不同級別的棉花，獲得更有競爭力的價格。

這也是人力集型的力活。

至于茶葉罐，浦東寡婦村的產能逐漸跟不上。畢竟寡婦有再嫁的，有回娘家的，還有要伺候公婆、跟著兒子搬遷、說退出就退出的。供應致茶葉罐還勉強可以，眼下茶葉數量增加，需要更多穩定產出的畫手。

郎懷仁一頭霧水地聽著，再看看四周的孤兒院宿舍，覺得這姑娘莫不是來錯了地方？

“您先別打斷，聽我說完。”林玉嬋從包里取出中英雙語的計劃書，關鍵的數字和步驟都已寫好，遞給郎懷仁，“孤兒院的孩子，只要能拿筆的，就可以學繪畫。比如那個孩海倫，聽德肋撒嬤嬤說，墻上那些花草，都是照著人們捐贈的舊畫冊，順手涂的。如此天分，荒廢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