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銀鈴般的小聲音在他后響起,“怎麼不直接給我呀?”
蘇敏聲音停滯,慢慢的,眼角溢出驚喜的笑意。
石鵬比他還高興。包裹往他手里一塞,拽開大步走人。
“我看店去了!老板放心!”
蘇敏覺得有些恍惚。林玉嬋跟他并排站,腳下一個大包裹,靠著船舷欄桿,閑適自若地看著他。戴了低檐的洋布帽,穿一瘦長的灰男式短褂,一襟中分,很好地掩飾著自己的別。
蘇敏呼吸驟然急促,突然怒形于,喚那驗票的:“怎麼放進來的?”
虧他在送行通道等那麼久。這丫頭走后門!
林玉嬋忍俊不,拉過他袖,拖長聲音道:“蘇老板別錯怪人。我持票上來噠。”
蘇敏萬分驚愕,從手中接過一張皺皺的手寫船票。
沒錯,帶著義興賬房助理的簽名。
嗚的一聲汽笛響。船解纜,黑煙噴出,緩緩駛向吳淞口。
甲板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吹得額角碎發飄。
“我昨天就想告訴你,誰讓你一個勁兒把我往外趕。”眼中帶著狡黠笑意,一只水鳥從邊俯沖而過,“花了我三倍票價呢。蘇老板,建議你控制一下黃牛炒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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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呆立了兩秒鐘,茫然看著水面上白鳥騰飛,角慢慢翹起,臉頰爬上一抹淡紅。
他努力繃著臉,冷著聲音,淡淡道:“你不做生意了?”
“生意可以給手下。”原話回敬,“我昨天說的話你都沒認真聽,是不是?”
昨天說什麼來著?蘇敏很確定,自己每個字都記得住。但此時此刻,竟一個句子都想不起來。
只記得他各種威利,這死妹丁一點也沒有留的意思,害他郁悶了一夜。
林玉嬋看著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兒,捂著臉,簡直要笑瘋過去。
“哈哈……嘻嘻嘻……”
覺得昨天自己暗示得很明顯了!
誰知他一筋,非要表態“舍不得,很想你”,想個討糖的小孩,討不到還生氣,還哀怨,以為鉆錢眼兒,被棉花迷了魂,那眼神若是帶溫度,早就把凍明大冰磚。
那時口袋里已經藏著船票了,要上演離別大戲,演技不夠啊。
蘇敏不敢太放肆親近,深深看著小姑娘的雙眼,低聲道:“你知道這船是去哪的吧?”
可不是黃浦江一日游!
“知道。申漢航線,下一站鎮江,然后儀征、蕪湖、安慶、九江、武、漢口。來回一個月。”林玉嬋指指自己腳下行李包,冷靜說道,“前一陣上海的棉價異常,我懷疑是洋商在縱。他們在各大開埠港口都有辦事,相互聯絡迅捷,大有作空間。我打算實地去訪一訪,看到底是哪些人在搗鬼。不弄清楚這些,我們中國商人只能被等待價格波,我的生意做再大,心里也不踏實。
“況且,拘泥上海一,視野局限太多。我做茶葉做棉花,從沒真正去過陸原產地,總覺得缺點什麼。我總得出去見見世面。”
有條不紊地說完,綻出一個小小的笑容,悄聲道:“所以你送了我什麼好呀?給我看看。”
“年輕仔一個人出門,我看你膽子可以。”蘇敏板著臉,藏不住笑意,“你在幾號房?我送你去。”
林玉嬋理直氣壯答:“義興船行是業界公認最安全,連個小都混不上來。我才不怕呢。”
蘇敏翻開手里的船票,再瞟一眼,臉烏黑。
“……三等艙?”
林玉嬋無奈:“黃牛手里的票也不多呀。就這,還是我加價搶來的。”
蘇敏哭笑不得,攬過轉半個,面對甲板。
“林姑娘,三等艙船票不賣給客。客只能去頭等艙。”他說,“哪個黃牛賣你的票?給我個名字。”
林玉嬋詫異,不滿地回頭:“這是歧視!”
蘇敏無奈,指著那幾乎肩繼踵的甲板旅客:“一個月,男雜這樣?……抱歉,我不想吃司。”
我大清自有國在此。哪個船老板敢讓男乘客一起通鋪睡覺?萬一出點風化案件,巡捕兵還沒找來,憤怒的民眾得先把他掛船頭,示眾三天三夜。
況且這年頭,有旅行需求的客極。出趟遠門花銷大,為名聲,為安全,家里也會稍微加點錢,讓和婢單獨有一間房。
只有林玉嬋這個對大清國稍微有點遲鈍的憨憨,才會眉開眼笑地從黃牛手里接過三等艙船票。
無言以對,氣鼓鼓地看著江上水波。
蘇敏輕輕拍肩,“早跟我說呀,我給你留一張。”
話沒說完,看到倔強的臉,就明白了,笑著嘆口氣。
林姑娘總是那麼好強。公事公辦,不想占他這個便宜。
他說:“我人去給你問問……”
話說一半,自己也覺沒希。頭等艙的客人非富即貴,又有不客,哪個肯換三等艙?
這時船工喚他,說頭等艙有西洋太太語言不通,正鬧別扭,大家的洋涇浜英文不管用,請他救個場。
蘇敏皺了眉,斥道:“不是發了課本讓你們學麼?回程就考試,不通過扣獎金。”
但也得去。他抱歉地看了林玉嬋一眼。
大半的船工水手都認識,個人囑咐兩句,先照顧著。
林玉嬋反倒朝他輕松揮揮手,央水手清空一個長椅,坐下來看風景。
頭一次坐船游長江。來到大清以后,終于有機會出門旅游啦!
——當然,是帶著考察任務的。不過離鎮江還有一日一夜的水路,路上好風,就當給自己放一天遲來的假。
甲板上人多,大多是三等艙的散客,不愿意悶在下層統艙,于是花一角銀元租了竹席,席地而坐,打開隨包裹,開始吃喝。
江浙一帶,太平天國大勢已去。李鴻章招募外國兵勇,編為“常勝軍”,帶著高尖□□火炮,一同圍困著蘇州無錫;洪秀全也早就被曾國藩的湘軍困在了江寧(南京),了孤家寡人一個。
長江水道開始恢復正常通行,不滯留上海的居民,都有迫切的回鄉需求。
乘客們小聲議論時局,都道長逆匪時日不多,這連年的戰總算要結束。
秩序還算不錯。茶房在兜售茶水小吃,水手們從一張張竹席間穿梭而過,訓練有素地作那巨大的帆和汽。
林玉嬋吹了一會兒江風。茫茫水霧中,吳淞口炮臺若若現。眼角一彎,攥自己手包。
甲板上的乘客們都在吃東西聊天,竹席上攤著水、黃酒、花生米、鹵爪……頗有后世綠皮座火車的架勢。
林玉嬋早有準備,包里出茴香豆。
還沒吃兩粒,忽然邊一暗,長椅旁坐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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