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換服。”他無奈含笑，“睡袍還我。”

林玉嬋：“……”

又聽他低頭，溫暖的呼吸清晰可聞，鼻尖輕輕拱耳垂：“昨天不是讓我解了？”

林玉嬋再次：“……”

漢語博大深，這個“讓”，是被，又不是主！再說現在大天白亮，能一樣嗎！

不給他面子，蠻橫朝墻角一指：“過去！”

蘇敏輕聲笑，笑聲中熱氣漸濃，忽然放開，背過去。

林玉嬋冷冷道：“還要再去刷一次牙嗎？”

他沒辦法，背過站著，耳廓微紅。

蘇敏等了半天，沒聽到靜，一回頭，小姑娘早就冠整齊，正捧著那份齊價合同繼續研究呢。

忽而抬起頭，希滿滿地問：“這個也能給我？”

合同的容還是其次，關鍵在于，從中可以推算出各家洋行的年度目標和經濟實力。旗昌一家泄，他們就算想要重新簽訂合約，細節上也不會有大的改……

這些珍貴的信息，如果讓廣大華商得知，不知會在上海商界掀起多大的地震。

不能一次放出來。要一點點的放，讓洋商不著節奏，讓他們也一回被牽著鼻子走的滋味。

就這麼辦。林玉嬋滋滋地想。

蘇敏氣得磨牙，故意說：“自己抄。”

失落地“嗯”一聲。

“算了，直接拿去。”蘇敏收起自己的睡袍，“我拿著也沒用。”

林玉嬋立刻把合同收好。

對船行來說，這些信息價值有限；但對新立的商會來說……

林玉嬋不敢想。這是大殺啊！

湊到他邊，踮起腳，對著那略嫌蒼白的臉頰，誠心誠意地連親好幾下。

“小心報復。”附在他耳邊說。

出乎意料，義興船行并沒有遭到報復。

蘇敏不敢松懈，首先送走客房里的同袍兄弟。倘若昨晚真的有巡捕破門突擊，他們是肯定會暴的。如今看似風平浪靜，但誠叔他們不可久留。

然后上值夜伙計，收拾了倉庫里一些會務痕跡。開會時的桌椅板凳、關公像、簡章規章之類，一律臨時堆室。至于各種火`藥軍，都藏進貨船，開到江里去。

他昨晚力消耗巨大，做完這些，又睡個長長的午覺。林玉嬋已經去商會主持例會了。

一連三日，別說巡捕，連個查稅也沒來。

派人去巡捕房打聽，那日“工部局巡捕房樂隊”的首秀演出上，那開槍引發的罪魁禍首，雖然出通緝令，但始終沒有抓到。

在場目擊證人眾多，但誰也沒看清他的樣貌，只記得他來去如風。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腰間纏黑布——這說了等于沒說，黑布隨時可以解下來。

那些真·腰纏黑布的清幫馬仔，有幾個僥幸逃生，也知道那天夜里的到底是誰的鍋。但他們本都是法外之人，見到巡捕躲著走。折了這麼大一場，只能當做黑吃黑，自咽苦果，眼下已經躲到浦東鄉下，自然不會去向老爺訴冤。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經理也是知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沒有去報案。

由于丟了隨皮包，泄了洋行之間的機合同，造洋行的極大損失，旗昌董事會已經決定將他解聘。

沒了洋行經理的份，剛剛競選上的工部局董事，也得退位讓賢。

當然顧及友商之間的面子，理由不能照實說，而是發了個公告，很方地宣布，由于旗昌船公司自組建以來，業績連續下，不及東預期，因此決定解聘現任經理，另覓賢能，云云。

一位經驗富的資深經理人，又在遠東有長期工作經驗，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餑餑。但友商們心照不宣，誰也沒向他拋來橄欖枝。

《北華捷報》上登出了新經理的招聘啟事。

金能亨再囂張，也只是對著華人和下屬囂張。對東和董事會，他沒多討價還價的余地。

只能打好行囊，灰撲撲地登上回國的船，打算回國休養幾年，再謀東山再起。

在等待小廝搬運行李的時候，金能亨拄著手杖，最后一次環顧上海港，這個帶給他機遇和財富的遠東魔幻樂園，百集。

忽然，在忙碌的碼頭挑工和扦子手之間，他發現一個有點眼的影。

面如冠玉的中國青年，安安靜靜地微笑著，朝他招手。

這微笑，在別人看來是如沐春風。在金能亨的眼里看來，是百分百的怪氣。

金能亨心里那氣啊，一下子就躥了上來。他憑什麼！

“來人……”

邊空空。這才想起，他眼下已不是旗昌經理，公司給配的保鏢早就服務別人，自己的中國仆人也都遣散，如今徹底是孤家寡人一個，和當年在香港下船時，那個年輕而狂妄的“波士頓之狼”，其實并無二致。

金能亨有點惘然。他斗這麼多年，得到了什麼呢？

除了銀行賬戶里的數字加了兩個零——但和他經手過的，旗昌洋行那達到百萬級別的銀兩巨款來說，顯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壑——還有一堆皺紋和慢病以外，他還剩下什麼呢？

這片繁華而無的土地上，有多人可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對他無，又有多人對他懷著無盡恨意，即便他人在國，也會日日詛咒他呢？

就在短短幾個月以前，他還以為，這片亟待開發的土地，以及這里眾多蒙昧的愚民，多應該是歡迎他的，謝他慷慨地給小費，謝他給這個國家帶來了船旅行，帶來現代商業和文明。

他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輕的義興船行老板，竟似和他天生有仇，從買廣東號開始，就事事逆著他，非要給他難堪，非要學西方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跟他平等對話。

乖乖跪著掙錢不香嗎？

蘇敏眼看金能亨臉上神莫測，厲荏地瞪著自己，角不由浮起冷笑。

不過他的開場白很禮貌：“還你的東西。金能亨先生，祝你的旅程一切順利。”

皮包里一堆個人品，蘇敏很不客氣地一一翻過，對自己有用的都留下，只剩一枝鋼筆，筆桿上刻著個十字架，以及金能亨的姓名寫，他用起來不爽。

金能亨接過，有點發愣。

他記得這枝名貴的筆，是很久以前，一個同鄉教士贈給他的。教士信仰虔誠，曾勸誡他做買賣也別忘了上帝仁厚。而后來……對了，后來恰逢馬神甫教案，該教士義憤填膺，毅然投筆從戎，端起洋槍參加了英法聯軍，據說回國的時候帶了一箱子圓明園的寶貝，如今早就是當地名流，再不用辛苦傳教。

金能亨捶頓足地想，他怎麼就沒那個運氣呢？

而且臨走前還被中國人擺了一道！

他下舌尖一句勉為其難的“謝謝”，盯著對面中國年輕人翹起的角，低聲說：“你現在很得意對不對？我告訴你，個人的命運就是國運，在和西方人的戰爭中，你永遠不會贏——今天我離開了，但公司會尋到比我還有能耐的繼任者，你以為他們會跟你握手言歡？想得太，哼！走著瞧吧！”

他不愿再跟蘇敏掰扯，快步走上踏板，狠狠催促：“蠢貨！快點！快點！別丟了我的東西！”

蘇敏不計前嫌地一笑，在綿長的汽笛聲中，朝那慌張的影揮揮手。

如果金能亨有興致，在漫長的旅途中拿鋼筆寫點東西的話，他會在筆帽里發現一張夾帶的小紙條，那上面才寫著他真正的臨別寄語：

Go to hell。

讓金能亨也見識一下，那個詭計多端、文武雙修、黑白通吃，最終讓他折戟沉沙的傳奇華商，原來不過一介睚眥必報的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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