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智上講, 知道自己的錢應該還算安全。大清國雖然尚未立郵局,但當十九世紀海外淘金熱興起,早有不閩粵籍中國人移民海外, 辛苦賣力, 然后托同鄉商人, 將大量僑匯和家信源源不斷地帶回家鄉,稱為“僑批”或“銀信”——這也就是中國最早的私營國匯款服務, 建立在同鄉互助的基礎上, 十分重視信譽,比辦驛站什麼的可靠多了。
可是上, 林玉嬋還是覺得空落落, 不太適應古代這種聽天由命的匯款方式。
著收條左看右看,決定放進保險柜。打開柜門, 里面幾乎空的, 只剩幾張零碎銀鈔, 又破防了。
“小白你說,要是這錢路上丟了怎麼辦啊……”林玉嬋忍不住碎碎念, “這幾乎是我全部的積蓄了……我是不是太莽撞了……是不是應該寄點……這收條怎麼看著不太正式……”
蘇敏冷漠地看著嘮叨, 蹲下來, 幫關上保險柜的門。
這姑娘的格他也清楚八分, 并不是真后悔,也不是優寡斷, 就是想找個人附和一下, 告訴“你做得很對,不要多想”, 以求個心靈上的寧靜。
但蘇敏也沒見過“中央太平洋鐵路”真容,不知其可靠程度如何, 不會為了敷衍的緒而發定心丸。
所以也就禮貌沉默,聽嘮叨得沒新意了,才張手抱住,看著那夸張的滿臉愁容,略微好笑。
“丟了就丟了。”他拇指捻著臉蛋,“我包養你。”
做買賣就要擔風險。多大點事。
林玉嬋立刻戲,驕傲仰起頭,貧賤不能移地宣布:“我要憑勞把錢賺回來!——你家賬房薪水多來著?”
“每月一兩,夠你做到同治六十四年。”
林玉嬋用眼神扎他那張欠的臉。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臉,上半張臉似水,遮住就是個溫潤如玉的古典君子;卻廓分明,安靜地向下抿著,蒙上眼,就是天然的倔強不羈,讓人到疏離。
偏偏這樣的五組合在一張臉上,便一下子大放異彩,韻味悠長。
讓人對他生不起太大的氣。
林玉嬋哼一聲,扭算了。也不指這張里吐象牙。
“我今早三點鐘下船。” 蘇敏得寸進尺,下外褂和鞋子,帽子和假辮子一并摘了,清清爽爽、大大方方地往床上一躺,“夜里只睡五個鐘頭。阿妹,請你收留一會兒。”
他不把自己當外人,躺就躺了,還連帶著一把將薅下來,往里面一推,當個抱枕,心安理得地攏在自己肩頭,還用指節刮了刮的后脖頸。
林玉嬋全一麻:“……”
雖說他今天陪跑了半個租界,又是換匯又是寄錢,實在是很辛苦,應該恩回報,但,誰讓他白日宣了!
“……不、陪、睡!”
“抱一下不懷孕的。”蘇敏目真誠,一副耐心科普的口吻,“親一下也不會。”
“這樣也不會。”
“這樣也不會……”
林玉嬋沒辦法,窗外蟬鳴聲聲,好似催得急。不知不覺就淪陷,小心地回應,不敢太冒進,也舍不得太冷淡。
直到他主停下來,心滿意足地靠在肩頭,閉了眼。
輕輕吻了吻他的臉,突然覺得他好乖啊。
臥室的小窗沒關嚴,在盛夏暖風的溫弄下,慢慢地悄悄搖,不時發出單調的吱呀聲。在以前的時,洋場繁華,人口稠,樓下的街道時時走過行人和馬車,小販吆喝聲不絕于耳的時候,這一點窗扇響可謂微不足道。然而今日此刻,才真正注意到這種碎碎而慵懶的小聲音,連同周圍的蟬鳴、鳥鳴、規律的風聲、還有花園里蒸騰上來的花木清香……像一盤帶有雜音的空白磁帶,共同組了一個悠長的午后。
好像生活在這一刻沒有了那麼多目標和意義,讓人只想奢侈浪費地沉溺在這一片空白里,把這短暫的時拉長再拉長,
林玉嬋很快被催眠,意識有點渙散。
但心底還有一個小小的念頭,像蛛網一樣牽著一清明。好像忘了什麼事……
叮鈴鈴,風鈴輕響,約的聲響在門口。
“啊,下午茶。”
林玉嬋一骨碌爬起來,拉平皺了的襟,然后輕手輕腳帶上門。
出乎意料,門口并沒有出現康普頓小姐閨團那標志的嘰嘰喳喳八卦語音。
門里著一張仆人遞來的便條。說由于家事繁忙,小姐太太們今日暫停聚會,請林姑娘不必準備。
林玉嬋想想也是。康普頓小姐這群富家閨秀的圈子,家里多半有炒房虧錢的,眼下家里男人都在焦頭爛額,們也不好出來悠閑生活。
推開大門,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驚訝得半天合不攏。
“……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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郜德文一颯爽男裝,高高大大地立在博雅院門口。后,一輛出租馬車慢慢悠悠駛走。
“林姑娘,叨擾。”郜德文收起博雅公司的名片,朝拱手,大步流星進院子,好奇地打量那歐洲風格的門框和墻磚,“最近怎樣?”
俠不愧是俠,本來是相忘于江湖的一面之緣,隔半年再見,跟得好像昨日剛剛分別。
林玉嬋怔了一刻,喜出外,連忙跑去廚房張羅茶水。
“虧你還記得我呀!榮幸榮幸,你來上海多久了?住哪里?來做什麼?你……”
還想問的是,那個不靠譜的英國老公馬清臣,現在怎麼樣了?
還記得那場讓人啼笑皆非的漢口酒會。一心攀登大清仕途的洋醫,差錯,娶了太平天國的“余孽”。在“蘇州殺降”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這兩人的約莫也走到了盡頭。
郜德文微笑,不客氣地接過手中的茶,仿佛知道想問什麼,坦率地說:“天京覆滅,拙夫被調來上海,授了四品銜,督辦上海洋炮局 ,我也隨著來了。”
林玉嬋:“……恭喜。”
夫貴妻榮。馬清臣運亨通,郜德文的生活水準自然也大幅提高。雖然不喜歡馬清臣,但還是恭喜一下吧。
而且馬清臣升,“娶中國太太”這件事應該助力不小。要知道,如今華夷通婚極其罕見,不為主流社會所接。馬清臣拿自己的婚姻大事表忠心,自然深得朝廷歡心。
林玉嬋最近聽聞八卦,赫德經營海關有功,李鴻章和文祥都張羅給他做,介紹了好幾個宦之,想讓他當中國婿,徹底籠絡這個得力的洋人。但赫德每次都表示,文化隔閡太深,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不管這理由有多真心,至婉拒的意思很明顯。
這麼一對比,馬清臣升升得快點,也是理所當然。
郜德文對那句“恭喜”不為所。啜著茶,幾次提話頭,最后說:“林姑娘,如今我賦閑在家,想求你幫個忙。”
“賦閑”這個詞一般是男人用的。子麼,天生就該在家持,沒有所謂失業不失業。
也只有郜德文,把這個詞用在自己上,看來實在是閑得發慌。
不等林玉嬋回答,郜德文又看著眼睛,說:“我要學洋人規矩,學英語,學西學。請你幫我找門路。我可以回報……”
林玉嬋忙手制止,讓先別談回報。
小心問:“打算跟你老公過下去了?”
郜德文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忸怩,隨后坦然點點頭,苦笑道:“否則怎麼樣?”
的確,這年頭結婚講究落子無悔。男人后悔了,尚能休妻納妾,聊以補救;人一旦嫁人,就是選了一輩子的路。
而且,林玉嬋略想想,假如于郜德文的尷尬境地,從自利的角度出發,大概也會維持現狀,利用自己太太的份,給自己謀一點家和事業。
眼下還保留著命婦的封號。對丈夫的事業顯然有所幫助,因此馬清臣大概也不敢對太輕視。
至于這份婚姻里,濃度有多……其實自古以來,“”這玩意,跟結婚完全都是兩碼事。這種和平共、各取所需的婚姻,不管在中國還是西方都很常見。
但郜德文顯然不滿足于做金雀。林玉嬋從眼中看出決心,不想做丈夫的附庸,想要堂堂正正打洋人社界,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洋人再也不敢隨意起哄。
不過……學洋文,學西學,對于一個文化基礎薄弱的武將之來說,并沒有看起來那麼容易。
林玉嬋沉思片刻。
請洋人家教?且不說費用巨大,馬清臣肯定不會同意。他不得他老婆是個唯唯諾諾的中國小媳婦,才不肯讓多學東西。郜德文今日出門都是瞞著老公的,“學洋文”的意愿也并沒有征得他的同意。
辦的上海廣方言館……
也不行。那里的學生都是銀定向培養,畢業之后會授品級、給大清效力的。本不收生。
上海有幾個針對洋行雇員的英文夜校,由民間商人出資創辦,資質良莠不齊。最優秀的一所是寧波會館旗下的英華書院。據林玉嬋所知,鄭觀應一直在那里補習英文。
但這種學校主要教授商業英語,貨品、數字、講價、寒暄等等,不符合郜德文的需求。而且肯定也不收生。
林玉嬋忽然一拍桌子,低聲道:“我們自己開一家學校!收生的英文學校!怎麼樣!”
隨后搖搖頭,像泡泡一樣碎了這個想法。
“太貴了……”
是請外籍教師就一大筆錢。場地麼可以用義興商會會館,但眼下地價低迷,其實也省不了多錢。編印課本、筆墨紙硯,這些零碎的花銷也不可小覷……
至于生源,除了郜德文這樣的巾幗杰,還真不知道,偌大上海,有多孩子有學英文的需求。
別說如今經濟蕭條,博雅公司可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做慈善。就算自掏腰包……
七百多元已經登上赴的船。自己也沒錢了。
郜德文見猶豫,笑出聲來。
“林姑娘,我方才不是說了,不會白讓你幫忙。”慢條斯理,從包里取出一沓錢莊莊票,“我的嫁妝中有現銀五千兩……”
林玉嬋驚喜集,心中一下子放了個二踢腳。富婆求帶啊!
后世投資大師有句名言,所謂退之時,才知道誰在泳。十里洋場上的鮮商人買辦,別看平時人五人六,一出手就是幾萬兩的買賣;真到金融危機的時候,才一個個現出原形,從風口上鼻青臉腫地摔下來,倒欠一屁債。
而那些在蕭條時期還能手持大量現款的人……
就好比穿了件最靚的泳。水一退,就是無冕之王。
不假思索抱大:“夠了夠了!絕對夠了!可以先借用商會的場地,只收你一個學生都行……”
郜德文:“……存在鼎盛錢莊……”
林玉嬋眼前一黑,覺自己的小心臟快撐不住。
“姐姐,你等等。這錢莊可能要倒閉了……”
看著莊票上那龍飛舞的“鼎盛”兩個字,再細讀上面條款,算出年利率高達20%。
很顯然,這是去年地皮價格起飛時,錢莊為了集資放貸,無腦濫發的莊票。郜德文家里人離大清社會太久,給置辦嫁妝時,完全沒意識到這個金融大坑。
林玉嬋飛快回頭看了看洋樓三層,猶豫片刻,拉著郜德文的手站起來。
“走!現在就去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