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結結:“可是你沒門路……”
奧爾黛西小姐和藹地一笑,眼角瞇起幾道紋。
“好了娜,”拍拍林玉嬋肩膀,“上帝不允許我袖手旁觀。祂會指給我一條路的。”
“阿妹,你的信我已看過。總措辭都合適。但這一句……你一定也請了別人幫你潤,不妨商量一下,是否要避諱……”
義興茶館雅間里,蘇敏提一支筆,在信紙草稿上圈出幾個字。
林玉嬋沒接,低下頭,下了很久的決心,才小聲開口。
“我不想給文祥夫人寫信了。”看著蘇敏驚詫的雙眼,一字字說,“我想直接上京。”
蘇敏眉挑高,放下筆。
“沒必要吧?文祥夫人并沒有要求你……”
“孤兒院出事了。”
林玉嬋說完幾個字,忽然忍不住哽咽,輕輕捂住半邊臉。
后背一熱。蘇敏站起來,從后面抱住。
“嗯?”他聲音依舊冷靜,“怎麼了?”
林玉嬋放平心境,詳細跟他說了今早的見聞。
“上海道的意思,為平民憤,孤兒院要解散,孩子要發賣,以后不準教士涉足收養棄嬰之事。”轉述在場差的話,猜測著老爺的意愿,“英領館意在拖延,等清廷自己讓步賠禮,或是事態鬧大,送給他們談判的砝碼。奧爾黛西小姐所幸沒被牽涉進去,打算繞過上海道,直接請總理衙門解決。”
蘇敏微微蹙眉:“那你?”
“的隨通譯染疫在家,一個人,和華人流不便。況且是洋教士,孤一人和府打道,只怕被人懷疑另有所圖。”林玉嬋很快地說,“而文祥在總理衙門任職,赫德說他開明寬厚,架子不大。我可以用答復信件的名義,上京拜見文祥夫人,順便和奧爾黛西小姐一起,為孤兒院孩子請命。應該比一個人上京闖,功的機會大一些。”
不等蘇敏出言評論,又搶著說:“生意都安排好了,像上次出差一樣。大伙都商量過了。這是積德的事,都催我盡快去呢。”
靠在他前,回頭向上看,乖巧眨眨眼,好像在等待他的意見。
蘇敏低頭,嗅到發間皂角香氣。又托起一尾發梢,手指一捻,微。
“怎麼,”他無奈一笑,“水妖號的頭等艙,沒有條件給你洗頭發?”
林玉嬋:“……”
他一眼看出來,去意已決,頭發都提前洗好了,就不是來征求意見的。
林玉嬋有點不好意思,小聲問:“你去過北京。有什麼需要我特別注意的嗎?”
話音未落,忽然有人篤篤敲門。
忙站起。
船運生意最近愈發不好做,大伙都在外面爭單子。鋪面里常年冷清無人。
沒想到剛放肆一會兒,就來人了。
“老大,”石鵬的聲音,“安余船行的老板說,看在同鄉面子上,給咱們開價八千兩。但是要至一半現銀。現在人在茶樓,等你過去回個話。”
蘇敏猶豫一瞬,朝外面說:“接。不過今天不行。煩他等明日。”
林玉嬋暫時忘記自己的私事,眼睛睜溜圓,有點不相信,將蘇敏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收購?”笑問。
蘇敏角一翹,收起桌上茶水信件,帶回自己房。
“都是華商兄弟,洋人發難,有人退了,我不能退,總得幫襯一把。”
說得十分大義無私,簡直能選大清年度人。
洋人船商搞價格戰,意在拖垮以義興為首的華人船運龍頭。但大魚小魚互相打架,先遭殃的一般都是小蝦米。
義興還在撐,有些競爭力不強的小船商先撐不住,紛紛破產倒閉。甚至有幾個經營不善的小型洋行,跟著大洋行燒錢降價,結果錢燒完了,低頭一看,底,只能黯然退出角斗場。
義興趁機出手襲,低價收購出局者的資產,悄悄壯大。
當然,要做得避人耳目,不能讓洋商醒過味來。
蘇敏關上門,回將林玉嬋抱住。
“對不起。”他親親額頭,“不能陪你去。”
林玉嬋忙道:“當然不用你陪著啦!船行要,你現在是走鋼,洋商都在盯著你呢。”
蘇敏微笑:“不是這個原因。京師是天子腳下,我……比較膽小。”
林玉嬋看著他那滿不在乎的眉眼,忽然覺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孤寂。金秋燦爛,空氣中暑氣尤在,唯有他的笑意顯得清涼。
他有著一顆翱翔江海的心,但終究是不自由的。
林玉嬋想了想,小聲問:“那我……”
“你沒問題。”蘇敏扯過椅子,坐下磨墨,“不過以防你健忘,我現在幫你懷念一下你的亡夫。”
林玉嬋帶著三分好笑,認真看他運筆如飛。
“武功堂蘇氏,籍貫廣東梅州,祖蔭候選兵馬司正指揮加三品花翎頂戴——買的。乾隆五十六年,遷居……”
陳年落灰的厚家譜,被他從垃圾堆里撿起來,煞有介事地抖落一遍。
“……你是孤,家世記不得,從小許配他們家的獨子小爺……”
林玉嬋打個噴嚏,忍不住說:“門不當戶不對,這家老爺也太隨便了。”
“沖喜嘛。”蘇敏毫無力地瞎編,“反正在當年的案件卷宗里,小白爺年夭折,不在發配名單上。”
這是他背著家里去投天地會,組織上給他作出來的一番結果。也是他在那個奢靡腐朽的牢籠里力自救,得到的頭一樣回報。
“……祖父三代,直系旁系,都寫在此。這是你亡夫的生辰八字。你既然守到現在,比金堅,這些自然不會忘。萬一別人問起來,得能口而出。”
他滿意地看著自己那遒麗舒展的墨寶,吹干紙面,折起來,遞給邊的小姑娘。
見欣然接過,他忽然臉紅,警告一句:“這不是庚帖啊,就是個備忘錄……”
林玉嬋一時沒反應過來:“庚帖是什麼?”
蘇敏:“……”
不理,另取一張紙,換了小楷紫毫,沉片刻,慢慢寫出一行名字和地址。
“洪門山堂林立,各支態度不同,在北方各省基本都不氣候。”蘇敏說,“去年,我在天津衛發現一個尚存的聯絡點,是個茶館。不過他們跟兩廣關系淡薄,點頭之而已。你去了,別想茶水免單,最多讓你免費聽場相聲。”
林玉嬋抿一笑,將紙條也收好,記下“八角茶館”的名字。
挽住他胳膊,笑道:“陪我上街買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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