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號”靠岸, 奧爾黛西小姐下船,到了英雄般的歡迎。
“謝天謝地,”郎懷仁主教吊著個胳膊, 一瘸一拐地朝奧爾黛西小姐鞠躬, “敬的姐妹, 你為上海教會避免了一場隨時會惡化的沖突。如果我沒有負傷,我也許會親自去北京抗議, 但是上帝令你快人一步, 拿到了這個化解干戈的首功——啊,你看, 有孩子來迎接你了!”
奧爾黛西小姐帶來了總理衙門的新鮮手令。在上施下, 上海道臺終于妥協,出公告, 宣布孤兒院的人命司純屬時疫作祟, 殺孩壞尸、采生配藥純屬謠傳。嬤嬤保姆們雖有照顧不周之過, 但監牢里吃了個把月的苦,已經抵罪, 因此釋放還家, 令重舊職。此外, 被打砸的孤兒院可以開始修葺, 連同院中的學校、工廠,均可擇日重開。
至于孤兒院重修的資金問題, 雖然慈禧親口表態是大清政府出資, 但也就是說個好聽,這錢還得地方上自己籌措。
這倒也不難, 按照慣常作,向商人買辦額外攤派點捐稅就行。
面有菜的孩子們和嬤嬤保姆重逢, 哭作一團。
拖了這多日,民眾的憤怒也差不多消耗殆盡。也只有幾個鄉紳抗議了一下,其余人都接了方的說法。
英法領館得知事態被火速平息,也只好裝模作樣地遣人來問了一下。醞釀中的訛詐計劃也只好不了了之。
奧爾黛西小姐笑一朵花,和眾位教友激握手,擁抱了孤兒院的兒代表,又跟趕來的報社記者說了兩句話。
熱鬧人群周圍,靜靜等著幾個其他人。
紅姑左顧右盼,不耐煩地嘮叨:“怎麼還不下船呀,我可了車,車夫都等急了呀……”
小孩黃鵠吃力地抱著個更小的翡倫,警惕地打量那一堆不認識的大人,小聲問:“林阿姐呢?”
蘇敏把一包點心塞到手里,直接進狂歡的人群中。
奧爾黛西小姐忽然看到一個面孔:“啊,這個小伙子,你什麼來著?旺財?”
“敏,”蘇敏禮貌糾正,“您辛苦了。林姑娘呢?”
奧爾黛西小姐輕松地一笑,說:“大概還要等幾天。是做買賣的,好不容易出趟門,總得趁機結點人脈。”
在林玉嬋進宮的當天早上,總理衙門關于孤兒院的批復就送到了宣武門南堂。奧爾黛西小姐惦念孤兒院的孩子,唯恐夜長夢多,當即決定回滬,把孤兒院的解決方案落實了再說。
臨走時,還給林玉嬋留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便條,對自己的不辭而別表示歉意,祝面見太后之行一切順利。
奧爾黛西小姐見蘇敏還有點擔憂的模樣,笑呵呵地給他寬心:“在京里左右逢源,必定要多花點時間際。我已跟孟振生主教大人托付過,會派人一路送上船。都安排好啦。”
蘇敏眼角一彎,心頭那點微弱的不安被沖散了些。
小姑娘看來也沒那麼工作狂,還是貪玩的。
不知北京現在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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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斗室里,林玉嬋裹在一床厚被子里發抖。
封建專治的鐵拳打在上,拳拳到,真TM疼。
而且這破房子還風!
還好不是牢房。至不是電視劇里那種豎著鐵柵欄、有各種變態刑的“牢”。
其實大清刑獄規矩,因著婦人權低,犯法時也很和男人承擔一樣的刑責。為照顧婦名節,除了死罪和因致罪的犯要監收外,其余犯婦——一般都是家里男人犯罪被連坐——大多由親屬收管,聽候傳喚。
看守犯的一般都是人,審判完畢,如果定罪,直接拉出去賣了,很方便。
林玉嬋沒有丈夫親屬,在京沒有住房,所犯之事涉及朝廷大員,也不能隨隨便便扔到普通監牢去。還好刑部火房后有一排公家空房,用來收押一些有罪員的眷屬,于是暫時把丟到那里。
林玉嬋看到,隔著幾間空房,似乎還有其他的鄰居。一個是老太太,一個是看不出年歲的婦人,帶著兩個蓬頭垢面的婢子。還有一個居然是懷六甲的孕婦,兩只眼分得很開,明顯是個癡呆。
看守的人很不屑地說:“進來的時候是黃花閨,還撞墻呢,現在怎麼樣,哈哈哈!真不得了……現在的年輕閨喲,我們是真管不得……”
這些都是被忘在帝國司法系統的犄角旮旯里的人。白天,人會給們派一些洗補之類的活計,也不知賺的錢歸誰。晚上,各自趕回房間睡覺,寂靜得仿佛沒人存在。
一墻之隔就是刑部,里頭時常傳來微弱的嘶喊聲,好像深夜的鬼哭狼嚎。
還好暫時沒人給林玉嬋刑。被丟進牢房的當晚,文祥的老仆匆匆趕來,一路過關斬將地賄賂,到門邊跟林玉嬋低聲說了幾句話。
“我家老爺如今也嫌疑,停了職,得先自保,不能明面上為您活,否則更招惹嫌疑。只能先盡量照顧著,讓您別太多皮之苦。您別灰心,來日方長,先把這個冬天熬過去再說……”
林玉嬋謝了老仆,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大清衙門效率賽蝸牛。楊乃武與小白菜清清白白,照樣滾釘板,經數年酷刑折磨,這才得以罪。
像這樣無權無勢的孤,一旦惹上司,要想轉圜,時間大概就得以“年”記了。
老仆被人催著趕走了。忽然想起什麼,起追上。
“等等!”喊,“能不能麻煩您……”
幾個人把架回去,怪氣地說:“想跑?得你!”
砰的一聲,大門關上。把和喧囂四九城隔絕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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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日,林玉嬋在應激的緒中,幾乎睡不著覺,閉眼就是慈禧的金閃閃護甲套。無數似是而非的對策在眼前左沖右突,又一道道炸為土黃的渣。
偶爾有幾個主事員,進來登記一下林玉嬋的姓名籍貫案之類。詢問的信息多有重疊,看來并不是一個部門的。
林玉嬋當然冤,他們就裝模作樣地恫嚇兩句,本不聽解釋。
大清場效率如此。案進展太快不行,須得日拱一卒,慢慢的來,才顯得刑部有事干。
有兩次,來詢問的差迷迷地盯著看,還想手腳。被人使個眼制止了。
林玉嬋想,大概是文祥幫說了話。
但文祥也只能幫到這了。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說。
除了接聞訊,其余的時間也不能閑著。看守的婆子想讓做工,結果發現手笨,別人做三件做一件;想讓洗服,又嫌量弱,最后找出幾個大筐,丟給。
“糊燈籠會不會?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別吃飯!”
林玉嬋一看,筐里都是竹條和的彩花紙,紙上繪著爭奇斗艷的“壽”字花紋。
聽人說過,太后的萬壽典上,會都有幾千幾萬個燈籠擺壽字造型,博老人家一笑。
林玉嬋別無選擇,開始慢慢糊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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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睡著,走馬燈似的做噩夢,夢見自己了豬仔館里的囚犯。千辛萬苦□□打逃出門,轉眼又回到了鴿子籠,手上依舊套著麻繩。最后是累醒的,頭疼裂。
然后又陷了第二個夢境,自己被關在一個類似齊府的后宅,外面是哭喪似的吹吹打打,天地改,星河換,墻外架起電線,駛過火車,上的秀紗腐朽片。
蘇敏一西裝,匆匆而來,隔著墻,朝點點頭,又匆匆而去。
林玉嬋煩躁到極點,倏然睜眼,突然一拍床板,大聲喊:“我不信!”
床板應聲噴出一層灰,幾只臭蟲匆匆逃走。
有著年人的一腔意氣,覺得古代雖險惡,自己至比當代人多了兩個世紀的歷史沉淀。就算遇到深高坎,也能把這兩個世紀的前人經驗踩做高蹺,有驚無險地過去。
而仿佛一夜之間,卻發現,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是有限的。陷在一個名“封建社會”的沼澤里,污濁粘膩的泥水翻涌而來,正慢慢浸過的下。
外頭的人咬著銹跡斑斑的水煙筒,隔門喃喃罵人:“就你會出聲!讓不讓人消停了!”
林玉嬋高聲:“還有沒有被子?火盆也行。秋天涼,行個方便。”
沒人回答。林玉嬋干脆鉆出冰冷的被子,墻角找掉進來的樹枝,慢慢清理床板上的蜘蛛網。
封建的鐵拳,再重再無,也得想辦法拆招。
機械地挑著一蛛,從頭復盤整個事故。
首先,隨奧爾黛西小姐上京為孤兒院請命。
孤兒院鬧時疫、民眾打砸、釀危機——起因是天災,不是人為。決心進京也不是被誰攛掇的。如果有人整,不會是在這一步。
把那幾天的行程拋出腦海。
然后,靠馮一侃幫忙,為文祥夫人解決家事,進而拜訪到文祥——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自己主觀能,隨機應變采取的行。沒有旁人干涉。
贈送文祥的洋貨被太后看到,太后對贈禮之人興趣,提出接見——從這一步起,事態離的掌控。
一開始慈禧的態度很正常,逗捧,籍此表示自己對洋務事業的開放心態。
回憶當時在圓明園,自己一次次超常發揮,還因著同為,讓慈禧借題發揮,談到了子掌家的敏話題……
如果有什麼錯,那就是表現太好了。
讓慈禧跟一唱一和,又是賜又是賞,有點剎不住車,以至于裕盛忍無可忍,從屏風后面走出來當面反駁太后。
其實現在想來,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裝的。裕盛有心放任賣弄。因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的宿,準備好了釜底薪的栽贓。
那張語焉不詳的洋商回信,大概是裕盛早就準備好的,就等個機會塞到誰的口袋里,給文祥一記襲。
然后,慈禧也立刻意識到,頑固派和洋務派之間天平被傾斜得太過。只好順水推舟,“撥反正”,反過來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寬宏大量”地輕罰,順便賣裕盛一個面子,讓兩派大臣都欠著,都對服服帖帖。
三十歲的慈禧,執掌政權漸佳境,正學著玩弄權、駕馭人心。的開明心態不是裝的,整頓國家的志向也不是假的,但從頭到尾最在意的,是奴才們的忠心。
而林玉嬋這個道工人,可以封賞也可以打殺,慈禧從頭到尾就不在意的死活。
從慈禧決定召見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不再握在自己手里。
或者說,大清朝的所有子民,從生到死,他們的命運從來都不在自己手中。他們的一生就像在一個分崩離析的宇宙,隕石隨時可能砸落,砸在誰頭上都不冤。
而,只不過是幾億“被安排”的屁民中,十分不起眼的一顆狗尾草。
有可能逆轉命運嗎?
林玉嬋對場的運作方式一竅不通。如今也不會有人給現補課。的銀錢行李估計早就被充公了,眼下一文錢也使不出來。
但是……等等!
林玉嬋復盤到一半,突然發現華點。
裕盛怎麼知道住哪!
去拜訪文祥,被裕盛的眼目看到,這不奇怪;可外城是漢人聚居區,跟著奧爾黛西小姐下榻宣武門南堂的事,只有當地的教士嬤嬤知曉。們不可能滿京到宣傳。裕盛也不太可能派人跟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