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大腦空, 絕地坐回炕上。
簡直是對牛彈琴。
決定最后努力一下,用這個大清僵尸聽得懂的語言。
“那好,你先撈我出去。等安定下來, 再遣人……”
“呵, 林姑娘啊, ”寶良這方面智商十分在線,一眼看出居心, 失地搖搖頭, “我費盡心幫了你,轉頭你又翻臉不認人, 你當我傻呢?我只是想要個保障, 從你這里討個準話,有那麼難嗎?”
他耐心耗盡, 盯著那讓他恨織的臉蛋, 驀地張手抱住。
“好, 林姑娘,我知道你害臊, 不肯說準話。”他用力把往炕上推, 神驟然猙獰起來, “那就給我個保障, 讓我信你。你想留著這清白給你那死老公,沒可能!我讓你今天就嫁我, 等你做鬼他也不要你……這是你我的, 對不住……”
林玉嬋后腦咚的敲在墻上,懵然一刻, 到有手在解自己扣子,立刻一拳打出去, 同時尖。
“走水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方才回避了的幾個看守婆子一哄而上,嬉笑著:“噯,怎麼又打起來了。”
然后一邊一個,去“拉架”,一個捂的,一個按的腳!
這里又不是正式牢房,關的都是沒家沒業的孤,們的清白一文不值。一墻之隔就是刑部,偶爾會有差老爺付幾個錢,進來找找樂子,也是人賺外快的機會。
這次來了個水靈鮮小娘子,卻被人叮囑過,不能拿來“創收”,婆子們早有怨言。就金貴!這金主公子哥兒也太癡了!
好在,公子哥兒想通了,人很練地幫這兩人“牽線搭橋”。
林玉嬋掙扎,屈辱像巨石,得不過氣。用力深呼吸,厲聲道:“文祥文大人會派人來問我況……”
“你嫁進一品大員之家,罪,皆大歡喜,文祥祝賀還來不及呢。”
寶良上次挨了揍,回去也請教了府里的布庫高手,臨時學了幾招。他自認儒雅秀,但暴力的口子一開就不可收。紅著眼,撥開的細胳膊,不輕不重地一扭。
林玉嬋痛得眼淚涌出,約間聽到對面四合院唱戲,一風箏線般的凄厲嗓音飄進耳朵,一下子理解了戲文中那個被強搶的主的心。
惡心!太他媽惡心!
咬出,偏過頭,哀求:“那就寫婚書,明正娶,風風的抬進你府里。像這樣算什麼,你阿瑪知道了怎麼想!”
寶良喜出外,想放開又不太舍得,一松勁兒,被一腳踹在小腹,齜牙咧滾下地。
林玉嬋生怕他惱,搶著喝道:“怎麼,你們旗人娶親都講究先斬后奏的?這是你家家風?丟不丟人?這是你阿瑪教你的?”
說著狠狠給自己系扣子。
兩個人自討沒趣,瞪了一眼那厲荏的公子哥兒,心想,這都下不去手?
寶良還真下不去手。八旗子弟早就沒有悍勇之氣了。他們那好勇斗狠、剛烈尚武的子,已經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玩鴿子、養鷂子、養蟈蟈聽蛐蛐兒中消耗殆盡了。正如二十余年前,他的父輩讓洋人一炮打懵,從此再也抬不起頭。
林玉嬋一口一個“你阿瑪”,他腦海中浮現出裕盛那張嚴肅而腮邊多的臉,滿腦子暴戾化萎靡,愧地爬起來。
吞吞吐吐說:“我沒想怎麼樣嘛……好好,這里有現的人,我現在就寫婚書。下次再有人來審,你就拿出來,說你是許了我的。這案子就變了我的家事。我再活一下關節,爭取等太后過完壽就……”
林玉嬋冷冷看著他寫字,冷不防問:“你阿瑪會同意?”
“父母之命,妁之言,有一樣就夠了。舜不告而娶,君子以為猶告也,圣人都這樣嘛。”寶良陪笑道,“再說,阿瑪要整的是文祥,他跟你又沒仇。大不了我多跪幾日嘛。父子沒有隔夜仇呀。”
剛剛被用腳踹時,他還短暫地后悔了一下,覺得自己也不該招惹這種狠毒人。此時見神如常,他舒一口氣。果然還沒那麼狠心。
林玉嬋瀏覽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式兩份“婚書”,宛如看到了當年的賣契。
寶良見遲遲不語,忙解釋:“旗漢不結親,所以……所以這個不是正式的那種,你懂……但林姑娘!我保證,往后絕不會讓正頭娘子了你去!——我、我會挑個懦弱的,讓聽你話,留在京里伺候我阿瑪額娘,我跟你一起回上海,夫妻相稱,雙宿雙飛,沒事絕對不回京……”
林玉嬋微微冷笑,爽快在婚書上簽字畫押。
自己的籍貫八字,進京面圣的時候已經被人盤問對照無數遍,此時瞞著也沒用。
寶良笑花,做小伏低跟道了歉,估著姑娘不生氣了,把自己那份婚書揣進懷里,喜氣洋洋轉要走。
林玉嬋:“等等。”
寶良回頭。這姑娘如今在他彀中了,不怕反悔。
“借我紙筆。我要通知上海的經理員工,把商鋪資產理一下。”
寶良驚訝:“你這是干什麼?怎麼理?這是你辛苦做買賣的積蓄啊!”
“你既然不貪我的錢,我如今飛黃騰達了,愿意把家業送給手下的經理員工,你想必沒意見吧?過去我那老東家容閎也是這麼干的。”
寶良怔了半晌,連道“可惜”。
他咬咬牙,說:“你不心疼你就送!”
他,的是那潑辣敢當的做派,是敢對他當面甩臉子的果敢,是那面對云翻浪涌時的從容,當然……也是那致可的臉蛋和姿。
反正不是的錢。婚后最好別做那些無聊的機茶葉什麼的,專心為他打理家務,際理財,教養子,那才好呢。
牢里當然沒有文。寶良的小廝倒是隨帶紙筆,鋪在桌上。
林玉嬋打水磨墨,沉片刻,開始列備忘。
寶良不滿:“怎麼還寫洋文?”
“我有洋人雇工。”
“我沒見過。”
“專門對接洋人客戶的,你當然見不到。”
寶良用丈夫的口吻命令:“那也不許寫洋文。”
林玉嬋跟他對視兩秒,妥協。
家命都攥在別人手里。萬一寶良再惱,不說別的,哪怕授意人放幾個流氓進來,就夠喝一壺。
于是改漢字,寫得工工整整。
容十分懇切,大意是我已覓得終歸宿,日后在京專富貴,請勿惦念。自己的商鋪份按比例均分給各員工,安排如下……
寶良帶著笑意看寫,滿心溫馨,還不時出聲指點一下的文法和筆法。
姑娘頭腦清楚,落筆從容,雖然字不太好看,但也勉強能算個“才”。
他再次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真是撿到寶了。
“那,林姑娘,我走了,回見……”
寶良家教嚴,老爹雖是旗人,研究理學半輩子,卻比漢人鴻儒還博學刻板。他機關算盡跑出來,耽擱這半天,料到回去之后又得跪硯臺,仰天長嘆出門去,中充滿慷慨悲壯之,覺得自己真是為所困的英雄。
林玉嬋冷眼目送他出門,心里提著的一線突然就松了,再也端不住,撲進炕上,扯來被子胡裹,把自己裹頭腦的一團。最后,在那層層疊疊的被子里,小小的嗚咽出聲。
幾個人見真攀了高枝兒,不太走心地道幾聲賀,各自離開。
突然,一坨被子猛地掀飛。林玉嬋又從里頭鉆出來,手里攥著一支筆,一塊墨,是剛才寫“婚書”時,藏起來的。
桌上剩著幾張白紙。關上門,板著臉,不聲不響地開始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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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篤篤篤,有人敲窗。
林玉嬋好容易進深睡,窩在床上差點罵人,強打神,披上服,拖著腳步到窗前一看——
“姐姐,您這是出嘛事兒了!讓我好找!”窗欄隙里探過來一個胡子拉碴的邋遢腦袋,心急如焚地說,“一個洋夫人來到便宜坊,把我從臺上拽下來,給了這張爛了的燈籠紙——是你寫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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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撲到窗邊,看到木條隙里進的一只大糙手,一把握住,熱淚盈眶。
以為等不到人了!
現在剛剛意識到,遇上索二妞那天是周六。周日學校不開課,周一似乎又是個基督教節日。大約直到今天,貝滿夫人才收到的求救信。
“馮師傅,”第一句先問,“這里是刑部,你來得安全嗎?”
馮一侃倒掛在房檐,拍脯:“不用你擔心。老馮我年輕時也是練過的……哎,姐姐,你怎麼了?”
窗子突然靜了。隨后,響起抑不住的、淺淺的哭聲。
馮一侃連忙把眼睛湊到窗,有點張。
“哎,怎麼了,有人欺負你?”
林玉嬋搖搖頭,淚。
“那——唉,你要出去,有點難度。這窗戶估得鋸個三五天,外頭的兵丁……姐姐,冒昧問一句,你練過幾年?”
林玉嬋破涕為笑,趕說:“先不逃,先不逃。”
原本是個可有可無的罪名,一逃,就完全坐實了。就算沒被追兵當場格斃,以后也得惶惶一生,除非能躲到香港澳門,貓一輩子。
“我是被誣陷牽連的……”
用最簡潔的語言,把自己被卷進的案子描述了一遍,連同被寶良婚的事,和盤托出。
“嘛玩意兒啊!我瞅那小子揍不是好人!”馮一侃氣得罵了句口,又后悔,“他大爺的,我干嘛要嘟嚕把你的住址告訴他啊!我該死!”
林玉嬋:“我答應了。”
馮一侃一愣:“你……”
這麼云淡風輕的,是不是還得恭喜一下?把剛才的口吃回去?
“不然在這兒關久了非得死掉不可。”林玉嬋說,“能幫我跑個嗎?”
馮一侃見一個小姑娘遭逢大難,忍不住心想安,但上還得錙銖必較,笑道:“十天早過了,您那八塊銀元已經花完啦。這是打算續費……”
“這一封信,是我的案詳述。你在路上抄錄兩份,分別送到《北華捷報》和《上海新報》報館,原件留好,”一沓寫得麻麻的白紙穿過窗,急切地塞到馮一侃手中,“這一張條子,抄四份,分別送到博雅公司、江海關總稅務司……”
馮一侃慌忙停,“等等,我沒去過上海,你說慢些。”
林玉嬋又重復一遍,“博雅公司、江海關總稅務司、上海洋炮局馬總辦的太太、還有義興船行。”
這最后一個地名馮一侃總算認得。他猶豫片刻,終于小聲坦白:“姐姐,其實義興的那位蘇老弟,這兩天跟我通過信。他讓我看護著你,有什麼花費他報銷。可是你、你這……”
林玉嬋忍不住輕笑。早有預。
難怪這麼積極呢。兩頭賺錢。
“這是無妄之災,哪能怪你。”很大度地說,“好啦,我再專門給他寫個條子,讓他照樣給你全額報銷……”
從寶良手里誆來的白紙有限,此時只剩寒酸的掌大一張。
林玉嬋待要下筆,又遲疑了。
落葉被風卷著,在狹窄的胡同里嘩嘩作響。夜彌漫,裹著一種不祥的濃黑。
忽然茫然。歷經了憤怒和辛酸、苦楚和屈辱、恐懼和危難,終于給自己博來一個給他寫信的機會。可是已經答應了跟別人的婚約。
這窄窄一張紙條上,該寫什麼呢?
“馮師傅,”忽然說,“那個《三郎還家》的新戲,上海沒演過。敏聽戲,你見到他后,跟他好好講講這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