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洋人工廠嚴苛, 可是也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所以,”林玉嬋推測,“剛才我趕到時, 那些惡漢以為我也是趕來助陣的工, 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打我。”
紅姑醒來, 蒼白的彈。
“對……你是有份的人,妹仔, 他們襲擊你, 你可以去工部局告狀……讓他們紗廠也出點,也算是給姐妹報仇了……”
林玉嬋按著紅姑肩膀, 輕微搖頭。
“紗廠待你們這麼惡劣, 怎麼不對我說?”
眾人沉默。
當然,此前也不止一次幫著工討說法。但總覺得那是偶然事件。工們的大部分時間, 雖然辛苦, 但賺著錢, 應該還是舒心的吧?
最起碼每次聚會,們都面帶笑容, 和嘮家常。完全沒聽人抱怨過。
只有數人, 見林玉嬋和自己同是底層出來的苦妹子, 自己斗好幾年, 辛辛苦苦每月幾塊錢;林姑娘卻青云直上,了開店的老板, 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嬋得知后, 每逢年節,都會請姐妹們去夷場吃西菜, 送點裳鞋之類,很快消除了隔閡, 大家幾乎是無話不談。
現在林玉嬋才慢慢明白過來。不是眾人有意瞞。在十九世紀的大清,百姓心中本沒有人權觀念。在工廠里被辱罵、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傷不賠償、十六小時連軸轉……這些在看來本不能忍的工作環境,在工們心里屬于十分正常,本不值得抱怨。
如果們嫁人生子,若不幸遇到惡婆婆,說不定過得還要慘呢。
起碼紗廠里有錢賺。賺的錢都歸自己。苦點算什麼,熬熬就過去了。
這是大多數工的想法。
有人甚至覺得,是吳絕妹太沖,自己想不開,實在可惜。
此時跌打大夫趕到,忙著給傷的工診治。
林玉嬋沉默許久,站起來。
“紅姑是我的雇工。無端被打,我當然會向紗廠去討賠償。至于其他姐妹,如果你們還愿意給吳絕妹討個公道,我可以一起……”
眾肅然道:“當然!怎麼可能讓他們幾個臭錢打發了!”
林玉嬋:“不要臭錢,那要怎樣?”
工一怔,暫時想不出來。
大多數自梳都是文盲,只是憑著一腔本能的熱,知道姐妹的一條命不能就這麼白死,這才鼓起勇氣,跟洋人走狗相抗。
可若要們繼續往深了想,到底有什麼訴求……
“要備棺木,要做法事,要出錢送姐妹回鄉!”
一個自梳忽然大聲道。
“對!”更多人應和,“不能再讓‘孔皮’抄!”
“孔皮監工最惡毒,不就鞭子人。林姑娘,你若能說洋人,把他撤換掉,那就再好不過!”
“還要讓他賠禮道歉!給絕妹靈前磕頭!”
“磕八個大響頭!然后讓他滾出上海!”
……
工們群激,你一言我一語,有些訴求開始不著邊際。
林玉嬋出隨紙筆,記下了簡略的大概。
“好。待我準備一下,明日就去紗廠涉。這五十兩銀子,大家拿去付診金藥費,然后租個靈堂,先讓姐妹安息。”
眾工垂淚:“林姑娘,我們沒用,還得蒙你照顧,時常讓你破費。”
林玉嬋苦地一笑:“我有‘自梳互助基金’,忘了?”
“哇——”
八個保良局孩小心翼翼踏西貢路小洋樓,發出各驚嘆之聲。
工宿舍出大事,是暫時不能接納新人了。沒辦法,林玉嬋只能先把們帶回小洋樓,吩咐周姨準備鋪蓋,先在閣樓和雜間一。
千里迢迢從香港歸來,忙得一口氣不,現在才算回到家里坐下。
孩子們從沒進過洋房,踮著腳尖怕弄臟地毯,手也不知往哪兒放,忽而有人眼尖發現,墻上裝裱著一張蓋著大印的黃紙,看起來跟戲臺上的“圣旨”差不多,嚇得悄悄拜了兩拜;又看到,對面墻上居然還掛著照片——原來不是只有洋人才能照相啊!
十幾張黑白影印照片,從左到右標明了年份和地點。第一張照片里,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的俯在臺球桌前,手握球桿,眼神專注而自信,好像一頭蟄伏的小狼。邊諸多大鼻子洋人,屏息凝神,眼神都盯著桌上的球。只有一個雋秀出塵的中國青年,臉略嫌冷漠,只有目溫,逡巡在臉上,微,似乎正在出言支招。
另一張照片是個長方形的碩大合影,幾十個華洋男立幾排,在新落的土山灣孤兒院校舍前燦爛微笑。
一艘嶄新龐大的木質蒸汽兵自碼頭下水,漆著船名“恬吉號”。照片里是一個明的盛裝小婦人,在一眾中國僚學者的簇擁下,舉起一瓶香檳酒,用力在船首擊碎。攝影機捕捉了玻璃瓶破碎的瞬間,好像煙花四濺。
……
“夫人,”年紀最大的彩大膽問道,“這些都是你?”
林玉嬋匆匆翻看總賬和去年四季度財務報表,笑著答:“是呀。等你們上船出發之前,也請人給你們留個影。”
突發狀況太多,林玉嬋請來兩位經理,用最快的速度追平了博雅公司這幾日的近況,做出安排指示,然后讓周姨把郜德文請來,請幫著安排保良局孩到玉德塾去修文化課,預備著幾個月后出洋。
如今馬清臣被調去金陵機局做事,郜德文“獨守空房”,那日子過得不是一般的爽,當即滿口答應,幫了這個忙。
“唉,可惜我年紀大了。”郜德文爽朗地笑著,“否則我也想出洋看看外面風景呢!”
林玉嬋嗤之以鼻。才多大,就算以最嚴格的虛齡計算也才三十。還有機會環游世界呢!
不過……確實已活過大清朝的平均壽命了,以普通人的標準,可以開始養老了。
“說真的。你要不要做教習,帶這些孩子出洋安居,”林玉嬋提議,“我一個人可能忙不過來。”
郜德文雖然膽大心細,半輩子不走尋常路,但說到漂洋過海,心中還是本能地懼怕抵,不管林玉嬋怎麼勸,都堅決搖頭,不接這個茬。
林玉嬋也只能算了。
然后整理心緒,專心解決紗廠工枉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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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兩,還不夠?我們雖然大紗廠,可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
胖的買辦坐在柚木辦公桌后面,像一團剛蒸出的白饅頭,全上下冒著趾高氣揚的熱氣。
他出一只短的手,指著對面“大紗廠”的牌子,自以為幽默地說了一句笑話。
這手也胖得要命,指節上的鼓起來,皮似乎兜不住里面的油,被撐得閃閃發亮,好像他掌心攥了個燈泡。
“一百兩!五十兩賠那個姚紅姑。打錯人了,實在不好意思。這錢足夠將息三個月,夠意思吧?另外五十兩,看在你們姐妹一場的份上,是喪葬費……”
說話的口氣像施恩。畢竟,第一次只給了十兩,工們不干,還請來一個有頭有臉的商人來追討;這次翻五倍,五十兩,足夠填這些刁婦胃口了吧?
林玉嬋再次按捺住煩躁的心,不卑不地道:“經理先生您也知道,工被不公對待,因此而殞命,這不是幾十兩銀子能解決的事。最起碼肇事者應當移送法辦,如果你們堅持不理那個姓孔的監工……”
“那又怎麼樣?”白的大饅頭突然全一,拍了下桌子,獰笑道,“你去告呀!你們博雅公司有名氣,有人脈,去工部局告呀!多人親眼所見,那工確實帶紗線出廠,是有罪在先!是小!監工只不過是按規矩辦事,懲治小,何錯之有?”
“那為什麼會撞死?”林玉嬋也急了,站起來,“半兩紗線,罪不至死,是誰把死的?誰負責?”
“那我們可不知道,”買辦冷笑,怪氣,“也許生了重病,早就不想活,借此訛一筆給家里人——這種案子以前有過不,我們都被坑習慣了。也許跟監工有私怨,非要陷害、拉他下水。也許就是想嚇嚇人,誰知道沒輕沒重,不小心死了。也許在外面被人欺負了,自己抑郁想不開……都有可能哇!林夫人你年輕,不知道這工人能刁到什麼份上!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你怎麼證明的死跟我們有直接關系?白花訟費!嘿嘿……”
林玉嬋不跟這餿饅頭廢話,冷冷道:“我要見你們洋人老板。”
“佛南先生剛剛競選為工部局董事,忙得很。”
林玉嬋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對方老板是把持租界的資本家之一,就算上法庭,也沒勝算。
退回那一百兩銀子,把自己面前的收條撕幾片,丟進紙簍。
“那好。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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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宿舍外面已經搭起小小的靈堂,不敢太張揚,只掛個白燈籠,一對白蠟燭,燃兩清香,掛幾串長錠。幾個巡捕在街角晃,確保這里沒人鬧事。
林玉嬋肅著臉,慢慢推門進院。
蘇敏執香,也冷著臉,跟打了個照面。
念姑拍著他肩膀安:“人有旦夕禍福,小爺別太傷心了。”
吳絕妹是最早一批從廣東來滬的自梳之一。算來已和蘇敏相識十幾年。雖說這年頭人命不值錢,隨便一個傷寒冒都能死人,他也早就見慣了邊人的生老病死。但吳絕妹死得冤枉,死得委屈,不是一句“人有旦夕禍福”能蓋過的。
吳絕妹在上海沒有親人。按俗例,自梳姐妹已經替料理好后事,火化了,等機會送回故鄉,找個寺廟買靈位奉祀。
拜祭完畢,十幾個自梳姐妹湊在紅姑的病床前,垂淚敘話。
“他們不讓我們鬧,我們偏鬧。”格剛的姚招娣攥著拳頭說,“越是忍氣吞聲,他們越是變本加厲。我拼著這份薪水不領,也得把那個孔皮給揍一頓!”
有人大聲附和。但紅姑艱難地張口,提醒:“會坐牢。”
“那就的!”又一人出謀劃策,“咱們守在他收工回家的路上……不行,萬一打不過……”
隨后有人意識到在坐有大佬,忙低聲音道:“敏爺!你認識劫富濟貧的會黨大哥是不是?我們花錢請……”
蘇敏揚一只手,搖搖頭。
“收拾一個監工容易,讓他無聲無息的消失都行。”他冷靜道,“但下一個監工難道就會對你們客氣?來一個殺一個麼?這是純泄憤的做法,就算你們要求,我也不會幫。抱歉。”
他局外旁觀,權衡的只有風險和收益。這話聽在悲憤的姐妹耳中,未免顯得有些冷。
紅姑輕聲:“小爺。”
然后看著林玉嬋,意思是讓說句話。
林玉嬋沉默片刻,把自己早前跟買辦的涉經歷,揀要的說了。
“我同意敏的意見。這事的主要矛盾確實不在監工。”說,“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們中國工人當人。姐妹們,咱們如果只是咽不下這口氣,那討到五十兩喪葬費確實已夠了;可是我知道,大家要的不是錢,而是尊嚴。今天把監工換了,明天他們還會有其他理由來讓你們不好過。也許不會再有人撞死,但依然會有人因著各種其他的原因,被他們害死,害得沒法做人。到時候再鬧一,得一點賠償,還是原地踏步,工人待遇永遠不會好轉。”
眾人語塞,面面相覷。
“那又能怎麼辦?”景姑道,“不能指洋人和買辦良心發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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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季醒了過來,猛地發現面前是幾個涂抹了迷彩,哇哇大叫的原始人。還在懵逼的他,被一股不屬于他的記憶侵襲。“我竟然是炎帝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