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風姿綽約的中國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邊時, 所有人驚艷得“嘩——”地低呼起來。

穿著合的煙灰提花綢長襖，披一襲重工刺繡的云肩，手持一副桃花蝴蝶團扇。腰下十幅月華, 上有粵繡花草紋, 皆淡雅, 風則飄揚生姿。腰垂下一條尾飄帶，末端系著鈴。行之際, 約叮當聲響, 像遠山上的一陣風。

容端方，僅描了眉, 撲了胭脂, 讓一張年輕的面孔更顯活力。頭頂不似西方貴婦那樣戴著夸張的帽子，而是將心編織的黑發盤發髻, 釵頭點綴著一顆亮紅寶石, 讓人的視線從澤和的上挪開, 定在的臉上。

的眼不如西人深，鼻不如西人高, 也不如西方淑那樣雪白, 單挑出哪一樣都算不上出挑；可組合在一起, 讓人看著極為舒服, 弱謙卑的東方風里，著聰慧和傲骨。

好半天, 有人悄聲議論：“這是清國公主吧？”

這個東方人的飾, 恰到好地滿足了客人們對于異國風的一切幻想，同時規避了一切引起獵奇和厭惡的因素——比如, 蒼白刻板的妝容、臃腫的裁剪、畸形的小腳……

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生, 讓人耳目一新。

斯坦福先生夸張地表示驚艷，轉示意樂隊換曲目。業務嫻的樂隊當即停了歡快的《噢蘇珊娜》，奏起一首明顯是出自西方人之手的東方曲調。調有點奇怪，神似印度舞曲和日本民歌的混合。

然后，斯坦福先生無視林玉嬋出的手，自以為很得地模仿了中國人的作揖作，跟打招呼，用粵語說“恭喜發財”。

林玉嬋一笑置之，深呼吸，住心的張。

如果今晚無事發生……就當來出風頭，蹭口飯吃。

斯坦福先生隨后注意到和同行的男伴，趕也招呼：“您……咦，等等，您是……”

“這位士是國的客人，因水土不，特邀朕前來陪伴。朕很榮幸做一晚上的護花使者，順便向在場諸位富有的士先生致意，別忘了遵紀守法，按時稅……”

斯坦福先生神復雜，聽著諾頓一世皇帝陛下腆著肚子侃侃而談。

這個一貧如洗的瘋子，居然截胡他的東！

他覺得林玉嬋怕是被騙了，真以為這“諾頓一世”是一號人呢！

缺男伴，不會開口說嗎？他能給介紹一打！

客人們倒是興高采烈，紛紛向諾頓一世帽致敬：

“參見諾頓一世皇帝陛下！”

“恭祝皇帝陛下和您的犬安康！”

“哈哈，皇帝和公主一起來，正好合適。”

諾頓一世從容自在，好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樣，朝“臣民”揮手致意。

斯坦福先生側頭吩咐，讓人送酒送點心，好歹把這的瘋子給請下舞臺中心。

“呃，眾所周知，我的鐵路公司九雇員都是華人……”斯坦福先生努力往回拽話題，“離開這些勤勞工人的辛苦工作，我們的太平洋鐵路不可能如此順利地完工，我對他們充滿了激之。我……呃，跟他們不人為了友，向他們學習了很多禮儀和哲學，聽到很多智慧的故事，對中國這個地方我充滿了尊敬和向往。但今天還是第一次認識來自中國的士，鄙人不剩榮幸。”

林玉嬋笑瞇瞇看他表演，心里不住呸呸呸。

他把“勤勞嚴謹的華工”當做自家公司的賣點。暗地里卻不知對華人做下多腥勾當。這人真不該去投資什麼斯坦福大學，應當去建設好萊塢。

斯坦福先生手邀請，把發言位置讓給。欠表示激。

借著明亮的各燈，看到臺下客人們期盼的眼神。知道他們想從口中聽到什麼。

對國的好印象，對鐵路公司的吹捧，對加州人民的熱表示贊賞和謝……

“等等，那位迪生先生！”林玉嬋忽然高聲道，“先別走，您的留聲機項目我很看好，我會出一千元資助您的研究。明早九點鐘，‘彩繪石雕旅館’大堂見！”

人群邊緣，一個落寞的影戛然停步。

寂靜過后，斯坦福先生帶頭鼓掌。

隨后，一陣海嘯般的歡呼聲席卷而來，夾雜著無數口哨。彩燈和氣球晃，有人開了香檳，金的酒四濺。

“哇，中國公主一擲千金！”

當然，在場人眾都是富翁富婆，能拿得出一千元的比比皆是。但誰能爽快到像一樣，僅僅聽到幾句不著邊際的科學怪談，就決定給一個鏡花水月的項目扔一筆如此巨款？

這是天使中的天使。怕是耶穌都沒這麼寬廣的懷。

林玉嬋等喝彩聲平息，再看周圍，人們看的眼了獵奇和凝視，多了敬重和艷羨。

然后才開始正式的發言，衷心夸贊了加州的麗風景和舊金山先進的市政設施，并且短暫介紹了大清政府的留學生項目……

“不得不承認，中國在許多方面還很落后，這才需要派學生來國取長補短。今日我已深深到國人民的聰慧與友善。我相信，假以時日，你們定會幫助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重拾輝煌，讓我們一東一西，作為兩個同樣偉大的國家，屹立在地球的兩端……”

無非都是套話，在不損國格的前提下，說得國人十分舒坦。大多數賓客都已對清國派遣留學生計劃有所耳聞，聞言嘖嘖贊嘆。

“我與國也有很深的淵源。”林玉嬋話鋒一轉，微笑道，“我的一個弟弟，名梁羨。當時我們家里還很貧窮，聽聞國遍地是知識和機會，他毅然將自己的積蓄買了船票，來到加州做一名普通的鐵路工人。在家信里，他時常對我描述這里的好生活——鄉民友好，雇主厚道，薪水厚……這也是我決定投資‘中央太平洋鐵路’的原因之一。一個偉大的國家，一個偉大的企業，需要全世界的共同支持……”

客人們依舊點頭微笑。作為東，誰不是看好公司前景而投資的，頓覺心有戚戚焉。

斯坦福先生的臉卻有點僵。

他不知道這位“弟弟”到底是何許人也。但他十分確定，這家伙的家信純屬報喜不報憂——不，簡直是滿口謊言。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怎麼可能對工人厚道，怎麼可能給華工厚的薪水？

上帝保佑，最好別突發奇想，去找“弟弟”敘舊。

仿佛看穿斯坦福先生的心，東方人微笑著看向他：“要不是此次公務繁忙，我還真有心去工地拜訪一趟，跟多年未見的親戚敘個舊。斯坦福先生，您可否簡略介紹一下工地上的況，滿足一下我的思念和好奇心呢？”

在東晚宴里，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問題。大東們有權利聽取公司近況，確保公司高管兢兢業業給自己打工不懈怠。

眾客人微笑著洗耳恭聽。

斯坦福先生輕輕咳嗽一聲，難得的有點臉紅。

當然，他已讓手下準備好一串資料和演講，告訴自己的東們，鐵路工程進行得如何順利，工人們如何練，他又如何以各種行政和法律手段對付那些懶惰怠工的工人，確保每個人都貫徹公司神，做到效率第一……

可現在怎麼辦，總不能說，你那可憐的弟弟，不管分配在哪個工地，多半早就挨過我們的鞭子，渾是傷，三個月沒睡過正經床了？

他怎麼就腦子一熱，讓人給這異國人送邀請函呢！

怎麼就沒多問一句，到底有沒有親戚在工地……

其實眼下大多數國人，像斯坦福先生一樣，對于中國人的態度有一種葉公好龍式的割裂：他們喜歡東方的瓷、茶葉、工藝品、以及悠久的歷史；他們歌頌中國典籍里那些高尚的品格和古老的智慧，并將其和墮落的歐陸道德相對比，認為“世界正統在東方”；那些畫冊里描繪的、面優雅的東方男，在他們眼里，就像歐洲和阿拉伯的沒落貴族一樣，有一種遙遠的親近和尊敬之。

另一方面，他們憎恨那些盤踞在金礦和鐵路工地的、留著骯臟長辮的瞇瞇眼文盲男，認為他們人格低等，會巫，吃老鼠，崇拜偶像，邪惡地肖想著白人的一切——工作崗位、財富、土地、人……

許多面的商人和政客，包括斯坦福先生在，正在強力呼吁止華工境及在繁衍，以捍衛白人的天賦土地，避免人種玷污。

當斯坦福先生、以及眾多面的客人熱烈歡迎林玉嬋的時候，給他們十倍的想象力，他們也難以將和那些畏畏的華工形象聯系到一起。

“呃，當然，我會的。”斯坦福先生不得不重新組織語言，稿演講，“為了滿足這位東方夫人的好奇心，也為了給各位東一個代，我可以自豪地宣布，本公司的勞工福利，在西部眾多鐵路公司里名列前茅。最新科學研究表明，工人們心愉快，工作起來才更有干勁，比起那些怨聲載道、被迫加班的勞工，不論是速度還是質量都高出一截……”

戰結束后的國，已經誕生了早期的工人團，“勞工福利”一詞開始進社會議題——雖然并非主流，但它時髦啊。

資本家都是天生的說謊者。斯坦福先生這臨場發揮也十分真，說得他自己都信了。

林玉嬋微笑道謝，走下主席臺，從侍應生手里拿過一杯香檳，向斯坦福先生舉杯。

“敬勞工福利。”

雖然是順著斯坦福先生的演講說的，但在一群資本家的酒會里，這句話未免有些不合時宜。周圍靜了那麼半秒鐘。

不過旁邊倒是立刻有人湊趣：“敬勞工福利！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朕的轄地，各種族的子民和諧相，人人都應平等，都應有福利！為偉大的鐵路工人干杯！為鋼鐵和蒸汽的時代干杯！為進取的國神干杯！”

客人哄笑，一齊舉杯，氣氛空前熱烈。

不人給林玉嬋敬酒。諾頓一世像個慈祥的老父親，民如子地替推辭：“朕的客人喝不慣國的烈酒，何不給準備果？……”

觥籌錯間，忽然一陣馬蹄聲響。幾個穿“SFPD”（舊金山警署）制服的警察跳下馬，一邊告罪，一邊推開保安和門，來到斯坦福先生面前。

斯坦福先生錯愕：“布朗警，你這是……”

“打擾您的晚宴，十分抱歉，”布朗警很禮貌地告罪，“但警署接到一件急案，不得不占用您一點時間，問幾句話。”

東客人們發覺異樣，頭接耳，紛紛看過來。

林玉嬋心頭一，放下滿滿的酒杯，不神跟上兩步。

斯坦福先生全一凜。第一反應，難道是自己家人遭遇什麼不測？他如今腰纏萬貫，被不人覬覦財產。就去年，還有一伙歹徒妄圖綁架他的獨子，勒索贖金呢。

他不敢怠慢，跟著布朗警走到一邊。

“有人報案，使命灣 (Mission Bay) 鐵路工地發生槍戰。”布朗警面無表地宣讀一封電文，“一伙法外之人襲擊了貴公司旗下正在罷工的筑路華工，幸而并未得逞，反而被工人們擊退并俘虜。被俘的暴徒供認，有人出錢讓他們給這些中國佬一個教訓。而出錢的人……據說是您的一位書。”

斯坦福先生剛聽幾個字就覺不對，拼命使眼，把布朗警拉得更遠。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老伙計，您看看現在的場合……”他低聲音，“這些事不會待會再說嗎？不過是幾個工人報案而已……他們經常謊話連篇，英文也蹩腳，也許是誤會……怎麼可能有強盜看上這些一貧如洗的工人……工地上也沒有輕便的貴重品……”

同時暗暗心驚。工人怎麼可能“反殺”？他雇的可是臭名昭著的“腥查理”團伙，西部淘金客聞風喪膽的強盜，騎嫻，裝備最新式獵`槍，從沒失手過！

布朗警再次說抱歉，沉著臉道：“很憾，這次不是工人報案，而是大清國駐公使館親自遞來的投訴。”

他揚了揚手里的公文。

“斯坦福先生，請您回答幾個問題。放心，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