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后, 卿如是和月隴西同回竹院, 剛坐定, 喬蕪便迎了上來,手中赫然就是晨起時繡的那只香囊。
將香囊遞給月隴西,滿面怯, “繡得不好,世子若是不嫌棄, 便隨意當個小玩意收下來把玩。”
卿如是在一旁略略長脖子瞧著。巖松青翠, 修勻稱, 下方“西”字繡得婉約,但字跡偏清瘦, 倒也與松圖相合。最為有心的是題句,“簌簌松下風”五字的排布修飾了整幅圖,立意便也上去了。著實是教人稱贊的品。
想來以喬蕪的腦子是不曉得“簌簌松下風”的,多半是去請教了喬景遇。
卿如是心底為此生出一抹怪異的不適, 瞟了眼月隴西,等著看他究竟收不收。
月隴西端起茶杯淺抿了一口,思忖片刻,而后看向喬蕪, 謝道, “喬姑娘費心了。”接著,他放下茶盞, 手接了過來。
卿如是訥然,他真要收下?不是白日里還說……
他低垂著眸打量那圖案和下邊的字樣, 覷了眼一旁訥訥站著的卿如是,低笑了聲,話鋒一轉,就道,“可是,我一向沒有佩戴香囊的習慣,就算收下了也不過是擱置在屜里不再過問,倘若那樣的話,豈不枉費喬姑娘的一番苦心?所以,這香囊,你贈給我,我坦然當著你的面轉贈給卿卿,你看如何?”
喬蕪:“……”一怔,眼眶頃刻通紅,如初生的兔般惹人憐。
然則,月隴西還手將卿如是拉到面前來,低頭給系在腰間。
卿如是:“……”太狠了。
但心底好舒坦是怎麼回事。
喬蕪委屈地盯著他們兩人。設想過月隴西不肯收香囊嚴辭拒絕的況,也設想過他收下香囊但隨意擱置的況,心覺都能承,卻不曾想,他竟還有這等傷人的法子。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一口一個“卿卿”,已教確信了。
霎時,的眼淚奪眶而出,囁嚅著道,“世子,你、你是不是……”
月隴西微挑眉,“我是不是什麼?”他淡笑了下,眸中似有警告。
縱然喬蕪腦子不好使,但看人眼的本事還是有的,被這眼神一嚇,想要問出來的話就憋了回去,瞟了眼仍低著頭聞著香囊的卿如是,一口氣悶在口,只得跺腳轉往房間里去。
不消片刻,卿如是轉頭看去,喬蕪已經收拾好僅有的兩三件裳,背著個小包袱出來了。前幾日怎麼著都要賴著跟月隴西接,如今真接了反倒要走了。
要說月隴西相看時那麼些姑娘真不是白打發的。
有些人生來便似他這般,風輕云淡的談笑間就傷了別人的心。其實只不過是因為被傷的人有心,傷人的人無意罷了。要傷有心人,向來只需要最簡單的薄。
天已晚,真教自己回去,萬一出了岔子,卿如是也不好跟喬家代,喊住喬蕪,“這麼晚了你走回去不?我給你喚輛馬車,再帶幾個侍衛,送送你。”
喬蕪站定在院子里,邊低聲啜泣著,邊等。
月隴西坐在位置上自在喝茶,瞥了眼院外,問卿如是,“需要我陪你同去嗎?”
看來你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作有多傷人。卿如是由衷道,“不了罷,如今怕是不愿意再面對你。”
月隴西莞爾,笑出了幾分負心人的味道,“那你去罷,送到府門就回來。我讓斟送,你快去快回。”
卿如是頷首。
送到府門,喬蕪看也不看,眼瞧著停在門外的馬車便鉆了進去,斟跟上,卿如是叮囑了幾句后自行回院。
拐過距離府門不遠的影壁,剛踏上回廊,便有幾名小廝疾步走來,與施禮后低聲道,“卿姑娘,月長老請姑娘院一敘。”
卿如是微蹙眉,打量了他們幾眼,“他喚我去我便要去?不去。”
抬要繞路,幾名小廝卻在前一字排開,將的去路攔住,輕聲道,“事關修復崇文作,煩請姑娘與我們走一趟。”
“修復作豈是他能讓我摻和的事?隨意編排個理由就想哄我,還作出這番陣仗阻攔我的去路,我若真跟著你們去了才是腦子有問題。此時我若吼上兩嗓子,招來了人,你們一個也說不清。”話音剛落,猝不及防間,卿如是出長鞭往幾人腳邊狠狠一笞,“讓開!”
小廝們果然被震懾,面面相覷后退開了些,讓出一條路來。
然而剛走兩步,就見月世德自己從回廊那頭朝走了過來。
微凝,瞧見了他手里拿著的一本書,頓時生出不好的預。
果然,他將手里的書遞來,一言不發。
卿如是隨手翻了兩頁,心驀地沉了下去,面上半分波瀾不顯,鎮定地挑眉問,“何意?”
月世德并不答,“姑娘要在這里聊,還是室一敘?”
此時若跟他去了院子,反倒是心虛承認,愈發肯定他的猜測。畢竟這種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所以卿如是就猜他并非已經篤定,而是想要試探一二,加以驗證。此事若教他肯定了,必然被拿去借題發揮,屆時謠言四起,后果不堪設想。
但若抵死不認,月世德又有何辦法?
打定主意,卿如是慢悠悠一笑,“你的院子里凈是些手腳不干凈的人,我可不敢再拿自己的清白作賭。便就在此說了罷。”
將自己被下。藥的事挑得明明白白,毫不避諱,月世德聽著頗為刺耳,卻也不與計較,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驗證。
他并不屏退周圍小廝,徑自說道,“倘或只是字跡與用鞭的習慣相同,我倒是不覺得奇怪,行文風格巧合也算不得數,但若是連脾和看我的眼神也相同……這世上真有這等稀罕事?”
卿如是睨著他,眸狐疑,“長老在說什麼?是在拿我與旁人比較?我看長老的眼神難道有何不敬之,讓長老心底不舒坦了,所以來找我的不自在?”
月世德見神無異,并不著急,“不舒坦?我卻覺得,自打在書齋姑娘知道我開始,倒像是我從前惹得卿姑娘不舒坦過。不對……”
他頓了頓,低聲音道,“此番不該再稱呼你為卿姑娘了……是否該喚你一聲表嬸?畢竟,當年帝已下達旨意,將你從侍妾追抬為妻,了月氏族譜,一聲表嬸也無不可。”他的聲音逐漸凌厲,沙啞的聲線也磨不出一溫和,分明是在試探,卻端著不容置疑的態度。
卿如是氣定神閑地笑了笑,“月長老的族親關系我不了解,但這史上被帝從侍妾抬為平妻的唯有秦卿一人,原來長老是在將我與相比較?長老究竟是在懷疑什麼?我聽得云里霧里的,至今仍是頗為不解。難道長老懷疑……我是秦卿?”
忽地笑了,作稽之,神間凈是嘲諷,仿佛聽了個笑話。
不待月世德漸的神稍緩,卿如是譏道,“聽說上了年紀的人擅長臆想,長老想出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實在可笑。你說我像一個骸已在黃土中埋了百年的人,是,我自己也覺得像,但你說我就是這個人,真真笑掉人的大牙,那我是借尸還魂?還是妖狐轉世?長老信奉鬼神,胡言語,莫要教外邊的人聽去,以為長老到了土的年紀,合該神志不清。”
語畢,作出無趣的神,冷然嗤笑后自他旁肩而過,毫不遲疑地往竹院走去。
走過幾步,又轉過頭來莞爾一笑道,“長老這聲自降輩分的‘表嬸’我本應生不起,但若是長老執意活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那便一直這般著罷,我習慣習慣也就著了。”
“你……?!”月世德噎了一口氣,兩指頭抖著指向,上了年紀的人噎了氣便難以紓解,好一陣頭暈眼花,旁的小廝上來扶住了他才緩和些站定了。
著卿如是輕快離去的背影,月世德的眸微沉。他應當相信直覺,但這番話的確搖了他的猜測。
并非卿如是一番嘲諷氣噎了他才教他懷疑自己,而是卿如是太淡定,的表沒有任何差錯,就連剛看到這本收錄秦卿文章的書后轉瞬而逝的驚訝與慌都不曾有。
縱使這般,依舊不能打消他的懷疑。他知道卿如是不笨,頃刻間收斂并且掩飾緒對來說不過是腦子轉得快或慢的問題,腦子轉得快,所以能迅速想通關鍵,繼而收斂住緒。亦是合合理。
攪了月世德的思緒,卿如是自己也不見得多淡定,心神不寧地回到竹院,走路深一腳淺一腳,整個人都陷沉重的思考中。
當年月世德年紀還小,本不該對有過多印象,但那場毒打容不得他忘,月一鳴的仇他不敢記,秦卿這個崇文黨的仇他卻能記得死死地。
后來二人不曾再見過,可既然扈沽,他又是月氏族人,秦卿在扈沽城中發生的一切他必定知道得清清楚楚。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或許也看過不秦卿的著作,知曉的字跡和文風。
興許,早在自己給考生的文章后面寫完批語呈上去的時候,月世德就對起疑了,于是找來秦卿從前的文章收錄,想要驗證他印象中秦卿的字和風格是不是與一致。
還有這用長鞭的習慣,以及的脾。
月世德說得不錯,上述任何一項疑點若只作單獨的疑點,那本不足為奇,可若同時湊在一起,又怎能不讓人起疑?
世人沒有接過秦卿,再如何聽說沖任也不過是上格的標簽罷了,所以在這里沒有別人會懷疑。可月世德是個意外,他活得太長,見過秦卿,與結過仇,后來的時日又把秦卿這個人給琢磨了。
卿如是微嘆,不知如何是好。很清楚地知道,今夜這番說辭并不能完全打消月世德的疑,只要月世德在這扈沽城一日,就會不斷試找機會探,直到出馬腳。
這倒也罷了,最怕的是分明沒有出馬腳,月世德卻利用這一點猜測做文章,直接造謠生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君子,非要將一切查個水落石出才跟風起哄,世人大多都更喜歡捕風捉影。
心神恍惚,進門徑直撞到了月隴西的懷里,倏地回過神來,捂著額角懵了。
月隴西見許久不回,正打算出門去找,卻不想與正面撞上,發現神惶,他嗅出些不對勁,問道,“怎麼了,在想什麼,走路也這般出神?”
卿如是思考一番,告訴他,“我方才回來的路上遇見月世德了。他說了些我不聽的話,惹著我了,所以沒有注意。”
從來在月隴西面前自稱小祖宗,自然不能直說月世德將認秦卿的事,以免月隴西也起疑。
月隴西聽后微凝神看,沉了下,低聲道,“你不必介懷,他很快就惹不著你了。”
卿如是微訝,抬眸問,“他要回族里了?”
月隴西一頓,頷首道,“差不多。”
卿如是松了一口氣,蒼白的面終于好看了些。
心底還惦記著萬華節要和月隴西出府玩的事,既然月世德就快回族里去了,便也不值得再上心費神,且此番境地,除了見招拆招,委實什麼也做不了。
幾日相安無事,七選時月世德也來到七室監考,仿佛前些時候給卿如是下。藥毀清白以及拿秦卿舊作問卿如是的人不是他一般。
卿如是并不搭理他,如此正好,便當作無事發生,等他回扈沽山的路上再尋人收拾他,報那下。藥之仇,以免在這城犯事被追究到頭上的話會牽連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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