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裴府闔家了起來，預備老夫人去往白鶴觀。因是出城，路略有些遠，故舍轎就車。老夫人嘉芙和自己坐一輛，邊上陪著玉珠，辛夫人和二夫人一車，其余各院跟出來的丫頭仆婦再分坐，一行總共幾十人，一溜馬車，華蓋朱，首尾相銜出發，在路人駐步注目之中，出南門數里之外，護城河流經的一鬧中取靜綠蔭匝之所，便是白鶴觀了。

裴右安知老夫人今日出行，隨同眷眾多，雖裴修祉已去了那里打點等候，路上還有裴修珞和管事們護送，畢竟不放心，怕萬一被沖撞，特意一早呈遞告假留在了家中，自己親自護送而至。

此道姑人至中年，道號虛塵，昨日便知裴老夫人今日要帶家中一眾眷過來打醮，早灑掃除塵，此刻領了一眾弟子，開門遠遠出來相迎，一旁是一早便到了的裴修祉。

裴右安送老夫人到了道觀門前，被老夫人催了好幾聲回去，道：“你是向萬歲告假出來的，雖說出于孝心，但多雙眼睛都盯著你，不好你因我帶出不好的頭。我到了，剩下便沒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今日也不用你再來接了，你二叔會來迎我們的。”

虛塵笑道：“太老夫人到了老道姑這里，那就是老天尊下凡，老道姑怎敢懈怠？裴大人放心便是。”

裴右安向虛塵道了聲費心，又叮囑裴修祉和裴修珞好生照應，管事領人守好各門，不放外頭人隨意進來，吩咐完了，臨轉前，了眼立在裴老夫人邊的嘉芙。

嘉芙方才一直著他，見他視線投來，不住便想起昨夜書房回去的一幕。完事后，他又親自幫拭，種種憐惜對待，令想起，總覺如墜夢中，不像真實，心中甜滿足，無法言喻。

嘉芙知他喜自己笑，但此刻大庭廣眾，自然不敢沖他笑，只略抿了抿，邊出一只小小梨渦，煞是可。

裴右安倒無多表，只又看了一眼，隨即收了目，上馬而去，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老夫人讓嘉芙和玉珠左右扶著，和虛塵了觀門，后辛夫人二夫人以及一眾同行仆婦丫頭們也魚貫而，人雖多，卻無雜聲，裴老夫人先到了大殿，向清虛三圣虔誠拈香叩拜，默默誦了祈詞，捐奉過后，被引著四覽看。

白鶴觀很大，前后三院相套，觀門便有三道，其中可看之不。老夫人略略看了幾，便停下腳步，虛塵以為乏了，要引到自己修所小坐，老夫人擺了擺手：“怎不見含真道？”

虛塵忙道：“此刻就在觀里。只是老夫人有所不知，因和旁人不同，雖掛名是我徒弟，我卻不敢真以師父自居。又一向清高，平日也不愿被擾，我便單獨在后頭給撥了個清修之所，平日門開也好，閉也罷，全在自己。且這幾個月，那里又來了個重病的孩子，說是弟弟，從前躲著見不得人，落了一的病，如今被接了來，就在那里落腳，我怕萬一有個不好，更不好隨意過去，只看缺什麼，我給送去便是了。”

虛塵語氣不滿，裴老夫人聽了，卻愈發不忍，嘆息一聲：“原本是世家兒，羅綺文秀，我記得小時也來我家中做客過，雖子淡了些，不像別的孩兒那樣黏人，卻也極是懂事。可惜命不濟，如今落到了這地步，更難得那份氣節，尋常須眉到面前，恐怕也是比不過的。”

虛塵陪笑道：“太老夫人過來，自然不一樣了。我這就人，去將喚來，見過太老夫人。”

老夫人道：“不比從前，如今是出家之人，跳出五丈外，不在紅塵了，怎好就我這俗人？還是我自己去瞧瞧吧。”說著搭住嘉芙的手，繼續朝前而去。

虛塵道：“太夫人菩薩心腸，又最是憐弱憫小，從前我就有過聽聞，如今親眼見了，才是傳言非虛。”一邊引著老夫人，一邊給邊上小徒弟使眼，小徒弟會意，一溜煙飛快跑走。

嘉芙扶著裴老夫人，后隨了辛夫人和二夫人等人，一路往虛塵所指的后觀方向而去，漸漸目清幽，前方道路盡頭，一堵青墻，兩扇黑門，墻出幾竿青竹。

“太夫人，便是前頭那里了。”虛塵指著道。

嘉芙去，清門靜戶，門匾上懸著“太素館”三字。

嘉芙的字寫的也不錯，但偏于圓潤秀，這三字卻秀中見骨，極有功力，嘉芙自愧不如，知若無多年潛心練習，絕寫不出這樣的一筆好字。但再細看，提勾轉折之間的筆鋒，嘉芙又覺的眼，好似哪里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正尋思著，見那兩扇黑門“吱呀”一聲打開，里面出來一道鵝黃影，一個貌冠，后跟著兩個伺候的小道姑，匆匆奉迎而來。

正是冠子遲含真。

遲含真小快步地行到裴老夫人面前，行道禮：“才得知老夫人親自來這里瞧我，我一賤軀，如何當的住？”

語氣極是恭敬，但眉眼之間，卻毫不見諂，正如那日在宮中面對周后時的態度，不卑不，極有風度。

如此冰清玉潔之人，前日竟被自己誤想了別有用心人，嘉芙不再次自愧。

老夫人笑道：“無妨。我也是隨意走，到了你這里的。倒是擾了你的清靜。”

遲含真道：“老夫人折煞我了，若不嫌我這里茶水陋，盡管隨意。”

老夫人便回頭，一眾丫頭仆婦都停在外，自己繼續扶了嘉芙，并兩位夫人一道，進了那扇黑漆剝落的舍門。了屋，見靠墻一面書架，黃卷堆疊，砌滿一墻，窗邊書案，案上文房四寶，筆是湖筆，墨是徽墨，紙是宣紙，硯是歙硯，其余擺設，無不清雅。桌上還攤著一張寫了一半的紙，擱在筆架上的筆端猶含墨，裴老夫人看見了，道：“倒是我打擾你了。”

遲含真微微笑道：“我阿弟這兩日病穩住了，我略得空，胡寫了幾個字而已，老夫人笑話了。”說著命小道姑奉上清茶，向辛夫人、二夫人和嘉芙略見了個禮。

辛夫人不喜高傲，態度也淡淡的，二夫人卻笑容滿面，走到桌旁，看了眼紙上的字，贊道：“好字。”

嘉芙瞥了一眼。

竟如此巧，紙上的字，寫的正是這些時日剛讀過的論衡幸偶篇，雖未必全解，但也知道，論的是人的福禍之理。紙上字，和方才門上所題的“太素館”三字，一模一樣。

嘉芙終于想了起來，方才乍看到這三字，之所以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和裴右安的字有幾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邊老夫人和遲含真還在敘話。老夫人問遲含真弟病，提及弟弟，說了幾句，遲含真漸漸不復一貫清冷，目中微微蘊淚，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宮，問還俗之事，我正為阿弟煩憂，自然不愿，出來時，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醫曾說，裴大人醫獨到之，連他也自嘆不如，便貿然開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當日便來為我阿弟看病，隨后又和太醫辯證，太醫再次出手，這兩日，阿弟病終于趨穩，我實在激。我是出家之人，更無外之，恰老夫人來了，請我一拜，權當為代阿弟謝恩。”說著便鄭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二夫人將扶起，安道：“何須如此。右安當年也算是你祖父門生，如今能治，自當盡力。”

遲含真再次道謝。裴老夫人便起，去探那孩子，恰正睡了過去，便沒進，只在門口。嘉芙看了一眼，見那孩子躺在床上，面黃瘦，方才聽遲含真之言，已有十歲，看起來卻如同七八歲大小，瘦弱異常。

裴老夫人大約是聯想到了長孫年時的境況，憐惜更甚，出來后再坐片刻，起離開，被遲含真送出后，對虛塵道：“有傲氣，我若給別，不定引自憐世，也未必肯要，故來時只人備了些貴藥材，你稍后給送去。”

虛塵應下，又滿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里已經起了醮臺，親自穿了法，做了上半場，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過午膳，略休息，午后又繼續下半場，待做完了，捧了個簽桶過來，老夫人撲出一支，虛塵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開道：“第六十四簽，管鮑分金，出皆宜，事皆稱意，吉無不利，故為上上簽！”說著雙手呈給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歡喜，不了又是一次捐貢，終于末了，將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面倦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經來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見人出來了，忙指揮眾管事安排回程，一陣短暫忙，一行人如早上來時那樣，依次上回馬車，轔轔朝著城里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則有些困頓，閉目養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說話，馬車里便靜悄悄的，只聽車轱轆之聲。漸漸靠近城門一道岔道口時，側旁忽縱馬來了一行十數人，彩佩玉鞍，馬速極快，轉眼就到了近前，那趕著頭輛馬車的裴家車夫一時沒有把好，猛地頓馬，因過于倉促，不但兩扇車門被帶的自己一下展開，車里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雙雙一把扶住，這才沒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卻已撞到馬車廂壁，雖沒摔，肩膀卻被撞的有些發疼，下意識地抬臉，朝前看去。

那車門方才展開，自己已又關了回來，但就這麼一個短暫的功夫，嘉芙已經看見了，前面路邊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車夫失誤的，竟是蕭胤棠和他后的一眾隨從。

他的雙目也看了過來，不偏不倚，恰落到了的面上，微微一，目瞬間變得奇異。

馬車門自己彈了回來，將車里的人，瞬間又遮擋住了。

裴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側耳細聽，外頭裴荃飛快下馬，領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眾下人，向著方才從側路縱馬而來，恰也要歸城的蕭胤棠行禮，沒說幾聲，便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快停在馬車前，接著，蕭胤棠的聲音傳了進來，聽著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車駕經過，方才是我這邊莽撞了，若有沖撞，還老夫人莫怪。”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員和一二品誥命命婦，見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禮。裴老夫人便隔門，朗聲道：“怎敢當太子如此之禮？歸城擋了太子的道，是我們沖撞才對。我這就人讓路，請太子先行城。”

蕭胤棠道：“老夫人德高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況如我？務必請老夫人先過，我等等無妨。”語氣聽起來誠懇至極，伴隨著話語，已傳來一陣雜聲，那一行人馬，似嘩啦啦地都避到了路邊。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謙讓，老激不盡，那便只能失禮了。”

裴荃見蕭胤棠目落在那兩扇馬車門上，面帶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讓道，只好領人起，催著車隊通往而過。

蕭胤棠停于路邊，目送那輛載著的馬車漸漸消失，眸閃爍，見異。

……

夜，蕭胤棠從皇帝為舅父周進所設的送行宴上歸來，人半醉，腳步也浮，東宮寢宮，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馬車中的子，雖不過短暫一瞥，那張，卻愈發銘刻腦，揮之不去，一陣燥氣，還沒寢，胡將手邊一個剛升為側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張羅漢榻，發泄之間，醉眼迷離，盯著下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齒：“甄氏！你以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輩子躲的開我了？做夢！”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氣不已，忽聽他說出這話，雙目盯著自己，目紅，似醉似醒，心中驚懼，慌忙道：“太子爺，你認錯了，妾是曹氏，并非那個甄氏！”

蕭胤棠酒氣頓消，慢慢停下，盯著下子，眸漸漸變冷，出一手，指尖輕輕上白皙潤的脖頸。

曹氏以為他在繼續，微微閉目，出聲，忽嚨一，被一只手被鉗住，越收越，臉漲的通紅，拼命掙扎，卻哪里能掙的掉，只最后狠命踹了一下，將榻尾的一張圍屏給踢翻在地，發出“嘩啦”一聲，嚨里再咯咯幾下，眼睛泛白，子漸漸了下去。

章桐方才聽到里面靜，知太子在寵幸曹氏，暗忍酸意，將宮人驅走，自己在外守著，聽到了方才太子那話，接著卻靜不對，急忙進去，才見曹氏兩眼翻白，脖頸上五個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給掐死了。

章桐吃了一驚，盯著榻上曹氏。

曹氏出雖低了些，父親從前只是武定一個小，但相貌段出，也深諳，一向頗得蕭胤棠的寵，章桐新嫁，太子總共也沒和同房一兩次，曹氏有得意，章桐原本暗忍，卻沒想到，突如其來，如此竟就被他給掐死了。

死個人倒無妨，但曹氏剛被冊為側妃不久，了皇家碟譜，父親也被升為四品大員，這樣暴死，總要有個待。

看向蕭胤棠，見他翻，從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賢惠能干的名聲嗎？這里給你就是了。”說完轉，朝里走去。

章桐著蕭胤棠背影消失，轉向橫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緩緩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害了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