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小狗兒飛跑進院,見云鬟坐在窗下,手中擎著一本書,正看得神。
聽見腳步聲響,云鬟抬頭,見小狗兒臉紅帶汗而來,便笑問:“跑什麼呢?”輕輕將書放在桌上。
小狗兒一腔氣惱,進了屋,便把方才的遭遇又說了一遍,云鬟聽罷,并不覺驚愕,點了點頭,只問:“你跌了一跤,可傷著了麼?”
小狗兒搖搖頭,嘟著說:“并沒傷著,只是可惜豆腐都給他們弄壞了,還有來福哥哥的臉被打的紫了一塊。”
云鬟把自個兒面前的金卷推到小狗兒跟前,勸他吃一個。
小狗兒同說完之后,心里方好過了些,見狀便拿了一個金卷咬著吃,又看見云鬟跟前的那本書,上頭雖有幾個字,他卻一個都不認得。
小狗兒便睜大雙眼,問道:“這是什麼書?哥兒你認得字了麼?”
云鬟笑著搖頭,從旁邊的針線筐拿了一塊兒帕子出來,把書皮蓋了,垂眸淺笑道:“認不得幾個,我也只是看罷了。”
小狗兒吃東西的當兒,云鬟便在心底回想今日這來的三人,的確是記得有這樣一件事,只是不上心罷了,何況很快……青玫出了意外后,因那日不合正看見青玫慘死之態,當場暈厥,此后昏昏沉沉地病了多日。
等病愈之后,就再也不曾見過謝二張奎等,曾隨口問起過母,母也只說他們自行去了,如此而已。
然而那時的崔云鬟,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罷了,懵懵懂懂,又怎會明白謝二幾人忽然來至莊園的用意?無非當他們是并不悉的“遠親”。
可此刻的云鬟,歷經侯府王府那樣虎龍潭似的地方,見識過多形形的人,下到狡奴,上至權臣,眼心思早就非同昔日可比。
如今回頭再想這三人,哪里還夠看呢?不覺啞然失笑。
云鬟思量之時,早把謝二老程張奎三人的形容舉止在心中想的明白,此刻雖不曾面,卻已經跟面沒什麼兩樣了。
的指腹無意識地過帕子底下的書冊,云鬟心道:“謝二那人,浮言假笑,目閃爍,顯然是個懷狡詐之徒,并非善類,他忽然來到莊上,且賴留多日,自然意有所圖,為何后來竟悄然無聲地離開了呢,難道……”
正小狗兒吃好了,云鬟便同他一塊兒出門,往前而去。
此刻陳叔已人請了謝二等進來,正在廳敘話。
起初落座,提及謝氏去世之事,謝二先假意哭了兩聲,道:“因山水相隔,竟不知姑母亡故,并未及時趕來盡孝,實在慚愧。”
陳叔見他落淚,想到謝氏故去,也覺愴然。
謝二趁機道:“此番前來,便要一盡子侄之心,必要為姑母守上三月的靈,讓老人家在泉下也覺安,知道謝家尚且還有人在呢。”說著又拭淚。
陳叔聞言愕然,便道:“這個卻是不必了,二爺有此心便好,不必真的在這種偏僻鄉下地方耽擱,免得誤了您的大事。”
謝二搖頭道:“為姑母盡孝,自然是我眼下最大之事,何況……如今這莊園,都沒有個正經主事的謝家人,我自然是責無旁貸的。”
陳叔聽這話越發意有所指,心里不安起來,因說:“二爺且不必心了,這會子小主人在莊,何況臨去早就將各種事宜代清楚,我們都會盡心竭力伺候小主人的。”
三人聞言,臉各異,老程笑道:“聽聞夫人原本嫁的是京的人家,我們到底不知道底細……不知究竟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呢?”
陳叔因謝二畢竟是謝家子弟,他為奴仆,自然恭敬三分,老程張奎畢竟是外人,便差了一層了,如今聽老程話問的唐突,陳叔便沉了臉不答。
謝二狡獪,察言觀,立刻明白其意,故意道:“這兩位都是我的生死之,陳叔但說無妨。”
陳叔皺眉,昂首冷道:“主子的事,很不到我們奴才在背后說三道四。”
老程跟張奎頓時大皺其眉,有些按捺不住。謝二見陳叔如此不識做,亦有不愉之,正出聲,陳叔卻又躬低頭,說道:“雖然二爺有這份兒孝心,然而素閑莊人手短缺,老奴便只代主子多謝二爺來探之心,卻委實不敢留二爺在莊上,一來未免招待不周,二來,因小主子如今在莊上,自然不便留這許多人在此。”
三人聽了,均在心底暗罵,張奎已忍不住,便起來,指著陳叔喝道:“你這老雜,是什麼意思!什麼小主子老主子,如今謝家人差不多都死絕了,你所說的小主子,不過也是個外姓之人!哪里有資格掌管家私?咱們二爺卻是真真正正的謝家人,這份兒家產,自然得是歸在二爺手上,你的主子便只二爺一個!”
他越說越是盡,竟橫眉豎目地又道:“咱們好言好語跟你說,你就該恩戴德!要知道你若恭敬,二爺大發慈悲,便留你養老,你若敬酒不吃吃罰酒,便只一頓棒打出去,一個奴才罷了!”
這一回,謝二卻并沒著實喝止,假惺惺說道:“張兄弟,不可這樣無禮。”
陳叔本來不想破這層窗戶紙,免得大家面上不好看,不想張奎竟嚷嚷出來,看謝二的意思,自也是跟張奎一路的。
陳叔氣滯,料不到對方“圖窮匕見”的如此之快。
偏謝二裝模作樣道:“陳叔不必驚慌,我這位兄弟是有名的心直口快,你別介意才好。”
陳叔冷眼相看,已經了然他的用意,現在素閑莊上,所有的不過是“老弱”而已,除了他跟林嬤嬤、青玫,底下只還有兩個小廝跟小丫頭罷了,只怕謝二他們就是看準了這點兒,故而兼施,想要侵吞謝家家業。
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此刻陳叔暗暗后悔,方才不該念在禮數分等,把這三個煞神請進門來,如今他們三人擺明了是不肯輕易離去……倘若起來,素閑莊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風。
謝二自然也是吃定了如此,故而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陳叔憂心如焚之時,忽見門口上有人來到,卻是青玫丫頭,站在廳邊,斂著手道:“陳叔,小主子代,說二爺遠道而來給夫人盡孝,不能怠慢了貴客,已經傳了廚房做中飯。”
陳叔大為意外,回頭看看這無賴幾人,當下邁步出廳,把青玫拉到旁邊,低聲問:“真是哥兒代的?”
青玫道:“千真萬確的,您老人家照辦就是了。”說罷,自去了。
陳叔目送青玫離開,越發憂心忡忡,他以為云鬟年無知,自然不知謝二等人的狼子野心,然而如今騎虎難下,只能見機行事了。
謝程張聞言,卻得意起來,原來他們先前來時,已經打聽清楚。
這謝家本是鄜州城首富之一,只因子嗣單薄,到謝氏這一輩,竟只謝氏一而已。
偏偏謝氏遠嫁京城……后來謝家二老相繼離世,謝氏自京回來守孝,因鄜州城多有些流言蜚語,謝氏便把城宅邸變賣,奴仆等多半也都發付了,只帶著陳叔青玫等幾個心腹奴仆,遷來這僻靜的素閑莊。
謝二此人,跟謝家的確沾些親戚關系,他們舉家本在別州,因謝二為人浪,且又好賭好,便把家產揮霍一空。
窮極無路之時,不由想到謝氏這一脈,他知道謝氏本是外嫁,近來且又過世了……偌大家私落誰手?難不是那個別姓的小崽子?且又不過是個流……思來想去,自然起了歹心。
如今聽青玫來說留飯,他們便自忖是稚子無知,而老仆也不足為據,必然要遂心事了!
及至中午,素閑莊果然奉上好菜好飯,三人廳中落座,盡吃喝,正高興,忽然聽見外頭有些喧嘩之聲,三人趁興而起,來到廳門,往外看去,忽然都是一驚!
原來,此刻滿院之中,竟有十幾個農人聚集,都是些黝黑壯的漢子,一個個挽著袖,擄起腳,仿佛才從田間干活兒而來,手中還提著各種家什:或鋤頭,或鐵鍬,或鐮刀等……不知何故。
而陸陸續續,仍有許多農人從外而來,頃刻間人數又翻了一倍。
最可怖的是,有不農人低低談之后,便看向他們三人……目之中,大有惱恨忌憚之意。
只因謝二等心虛,猛然見此陣仗,心頭不免有些掂掇,三人在一,都有些變,不敢吱聲。
正心懷鬼胎觀之中,見陳叔從廊下而來,謝二自恃份,便皺眉叱問道:“陳叔,這是何意!”
陳叔見問,不慌不忙道:“二爺別急,這些都是莊上的佃農,今兒是照例過來聽小主子吩咐話的。”
謝二道:“又吩咐什麼話?”
陳叔微笑道:“這個老奴卻也還不明白,得等小主子開口了才知道。”話雖如此說,雙眼卻盯著謝二,緩緩道:“二爺若是吃好了,我送二爺出去如何?免得這院子擁,這些鄉下人又手笨腳的,若是有個失手,驚了二爺便不好了。”
謝二心頭倒吸一口冷氣,回頭看看張奎老程,兩個人的臉也都不大好,老程湊過來,低聲道:“好漢不吃眼前之虧……不如暫避風頭。”
謝二正有此意,冷笑了聲,著陳叔道:“好……既然如此,我今兒便先去就是了,陳叔也不必送,橫豎我知道路。”
陳叔斂了笑,一言不發,謝二抬要走,忽地回頭道:“是了,今兒來了一趟,還不曾跟我那妹妹見面兒呢?那就改日再會罷,橫豎來日方長的。”
陳叔聽了這話,雙手握拳,眼中出怒來。
原來先前陳叔跟謝二等在廳說話之時,云鬟拉著小狗子,在外頭聽得分明。
本就疑心謝二的來意,如今更是確鑿了,眼見陳叔落了下風,云鬟便悄然退出,卻把青玫跟來福到跟前,先吩咐青玫去廳上傳話——此乃緩兵之計,穩住了謝二等人。
云鬟卻又對來福說明,讓他即刻出莊,把莊上的佃農們都聚集來,只說東家有要事要宣布。
果然,見來了這許多人,又都手持“兵”,謝二亦怕鬧出事來反吃了虧,因此便“逃之夭夭”了。
這三人去后,佃農們兀自不知發生何事,正在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其中一個說道:“我聽來福說,好像是有外人想要奪素閑莊的家產,倘若真的換了東家,可不知道還會不會像是謝夫人那樣慈悲心腸的好人了。”
原來這些農戶租種謝家的田地,但凡遇上旱澇,時氣不好、境艱難的地步,謝氏經常會減免他們的租子,且對些貧苦過甚、老弱病殘的家戶,還每每接濟救助,因此這周圍的佃農們都十分敬重謝家。
而來福去傳話之時,卻也按照云鬟囑咐的,故意說是有人不懷好意,欺負謝家小主子,意圖要侵奪謝家宅地等話,故而先前一些知曉風聲的佃戶,才對謝張三人怒目相視。
眾人議論了會子,毫無頭緒,便忐忑地催問陳叔。
方才陳叔回后院,早也得了云鬟的話,當下來至廳前,便對眾人說道:“今日喚了你們前來,是小主人有一番話,我轉達。”
偌大的庭院,幾十號農人,盡都屏息靜氣,雀無聲。
陳叔道:“方才你們也都看見了,那三人前來,的確是不安好心。”
頓時之間,眾人不安鼓噪起來,陳叔抬手,示意大家伙兒安靜,才復說道:“謝家是如何對你們的,你們也都清楚,倘或換了一個東家,未必會是這般寬厚了。然而你們放心,小主人是個有主見的,何況先夫人是那樣的,更不會容許謝家的田產落到狠毒之人的手中,做出些刻薄克扣、欺鄉里的惡事,也壞了謝家的名頭。”
陳叔說明其中利害之后,見眾人都點頭稱是,便順勢定了計策,自此之后,眾人齊心協力,分出些踏實可靠的青壯年等,每日六人,班在素閑莊外巡邏,以壯聲勢,兼護衛之責,免得給謝二等乘虛而。
如此過了幾日,平安無事。
這一天,是鄜州城大集,青玫林嬤嬤兩人便帶了云鬟,乘車進城玩耍。
對子而言,最者無非是巧珠花、新等,青玫跟林嬤嬤便是如此,獨云鬟毫無興趣,只漫漫地跟著,看兩人時不時地盯著一匹緞子雙眼放,或對著一串珠鏈不釋手,心底只是暗笑。
不覺來至十字路口,人來人往中,有隊衙差從旁巡邏而過,其中一人忽然嘆說:“唉!這次老子說什麼也不去了,要再骰子一次,就干脆剁了這手!”
引得其他衙差們哄然大笑,有人回說:“前頭就是賭館,且看秦爺今兒的手還在不在,只怕已經的先飛進去了!”
那秦爺啐道:“這小狗頭討打……”
云鬟心頭一,此刻雖然尚未記起來說話之人是誰,卻篤定自己曾聽過這個聲音。
云鬟回,遙遙見后不遠,有一道懶散影,歪歪地正要拐彎。
剎那間,云鬟想起自己曾在何地見過此人、聽過這聲兒,卻因為這份“想起”,不由臉微微發白。
這會子林嬤嬤跟青玫兩人,正對著一匹好緞子同店家討價還價,如火如荼,竟都未留意。
云鬟躊躇片刻,終于深吸一口氣,邁步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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