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偏廳之中，沒有家仆招呼，眾人依次跪坐。眾人之中又以周素卿為首，所以先前雖然推辭半晌，那周素卿還是坐在首位。梅茹是個無人問津的，為了不太丟臉，撿了個角落坐定。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辰，終于有丫鬟進來。

這幫貴跪坐到現在，已經稍稍有些累了，但儀態都好，誰都沒表現出來。連梅茹這個坐不住的猴兒，思量到喬氏的千叮嚀萬囑咐，也只悄悄了。

那梳著雙丫髻的丫鬟進來，環顧四下。

眾人心下不由好奇，也不知被平先生第一個喚進去的會是誰。再轉念一想，又肯定是周素卿。他們之中，周素卿早就名聲在外，周大才的名號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平先生雖然多年未歸京，但也是該知道的。一時眾人看向周素卿，目艷羨。

最前面周素卿的察覺到眾人視線，角彎了彎，端莊又溫婉，也只盈盈著那丫鬟。

就見那小丫鬟看完一圈，郎聲道：“梅府三姑娘跟我來。”

眾人一怔，齊刷刷往后看過去，見到坐在最角落的梅茹時，不由暗忖，莫非那平先生打算先將這些驕縱的、不省心的不好的苗子篩掉，再留著慢慢挑不？

梅茹亦是暗暗苦，怎麼頭一個就到自己？卻也不好表出來，只起跟著丫鬟過去。這平先生大約是喜竹，庭院中全是翠竹。待走進一間廂房，那屋子里點著沉水香，一道青中泛黃的竹簾懸著，梅茹跪在外面，又恭恭敬敬見了禮。

就聽竹簾里面一人淡淡問道：“會些什麼？”

梅茹如實回道：“學生詩文不，棋藝略差，唯獨對習字有些興趣。”

“呵。”里面一聲輕笑，“你這丫頭倒老實。”

梅茹恭敬道：“學生不敢瞞。”

“聽聞你喜研究些吃食？”

梅茹稍稍有些窘，表哥沒提到這個啊，平先生怎會知道？頓了頓，訕訕道：“學生是喜歡這些小玩意兒。”

平先生又淡淡問道：“聽聞你還通曉一些蠻語俚調？”

表哥是肯定不會知道這個的！梅茹又是一怔，一個有點駭人的事實躍上舌尖，就要口而出了——傅錚？

梅茹蹙眉。

傅錚為何舉薦啊？

這會兒也不容多想，回道：“學生是通曉一些。”

里面“嗯”了一聲，有人從竹簾里面遞過來一卷書。那書并非本朝文字，而是用番邦語言寫的，梅茹翻了一頁，兩眼一抹黑，本看不懂。如實回了。

平先生嘆氣：“原來是個只會聽、不會看的，這不行。”

被這麼一點，梅茹耳子有些紅。

平先生沒有再說其他，里面沒有靜，梅茹便隨著那丫鬟回到偏廳。

見回來，眾人思量著這次肯定還是按照最差的先過去，也不知誰那麼倒霉的會在梅茹后面，正這麼想著呢，沒想到下一位請的居然就是周素卿！

聽到自己的名字，周素卿亦是楞了一下，回頭看了眼梅茹。

梅茹只是坐在那兒，面淡淡的，不言不語。

眾人這便奇怪了，按這意思，難不平先生覺得梅府驕縱的三姑娘比周素卿好？對梅茹還青眼有加些？

……

所有人依次看完，丫鬟過來請那些不合眼緣的回去。

經平先生剛才那麼一說，梅茹心知自己希不大，無所謂，就是覺得有點丟臉，自己好像是有點太不求上進了……料那丫鬟念完名字，竟然沒有梅茹！賀府的娟姐兒倒是被請出去，眾人一時又有些詫異。

來不及多想，他們被請往下一房間，每人桌上是一盞茶。

每一種茶都有自己的清香與味道，面前這盞茶中混了六道茶，如今要讓們寫出這六味茶來，再以這六味茶各作詩一首。

這品茶和品香很是不同，各種味道混在一起，七八糟。

梅茹凝神品了一品。先聞氣味。香氣襲人，那香味彌久不散，而且慢慢悠悠，醇厚濃重，最后那一點余香之中，竟還飄出一道冷來。梅茹點點頭，再抿上一口——

臉皺的比誰都快。

萬萬沒料到這茶口卻偏苦，而且苦味較重，毫不見清爽之意，待再勉強回味一番，才約約在齒間泛出一點甜來，很淡，淡的都不引人察覺。

說真的，單品一道茶是文人雅事，品這一道混茶實在不是什麼差。

梅茹提筆，待齒間味稍稍退下一點，才先寫一下一道不知春，吃了口餞，然后再依次慢慢寫出其他五道茶來。喜歡品茶吃東西，這事兒還真難不倒，唯獨作詩略微遜，不過用盡兩世的心力，這幾首詩也不是拿不出手。

這一梅茹僥幸過關，而且這麼多人中居然就一人寫對了六道茶……

梅茹訕訕的，暗忖自己是不是太好吃了些？

下一考量的是作畫，無題，任憑眾人自己擬個題目隨意發揮。

周圍人已經早早筆，梅茹立在那兒，也不心急，只慢慢思量。其實真不大擅長作畫，上回那幅畫好容易有些懷，還被傅錚給毀了……想到這事兒，梅茹不免仍是有氣。

嘆了一聲，提起筆，卻也不知到底要畫什麼，這會兒只隨著心境隨意落筆。

不知怎的，這幾筆落下去，便在紙上化作點點秋雨。再添上幾筆，便是雨中胡搖曳的枝條兒，有些葉落了，碾在塵土里，有些卷進風里，飄得極遠。這幾筆完，待再想畫其他的，梅茹卻又沒有了。呆呆立在案前，一時覺得心里空空的。

提筆蘸了蘸墨，梅茹在旁邊寫下三個字——不知春。

眾人畫作由丫鬟掛到一旁。第一眼看到的，還是周素卿的畫作。畫的是萬里河山，層層疊疊，千萬壑，大氣磅礴。其余眾人有畫花鳥逗趣的，有畫人工筆的，梅茹那幅不知春掛在其中，倒顯得孤零零的，太過單薄。

平先生這才走出來。

面容素凈，裝扮素雅，鬢間只斜了一支玉釵，一襲湖梅蘭竹暗紋刻褙子，茶潞綢子，整個人清清淡淡的。梅茹見了只覺得略有些眼，似乎在哪兒見過，再看一眼——

想起來了，涿州雙塔庵的那位病婦人，一面之緣，倒沒想到這會兒又上了。

平先生目不斜視，只略略走過去瞧幾人的畫，也不停頓，只淡淡瞧著。

待走到周素卿畫作跟前時，終于頓住腳步。

眾人看向周素卿，眼一時恭喜，又一時羨慕。

平先生回頭，看了看底下那四五個姑娘，又對旁邊的丫鬟道：“這畫配這字匠氣又刻意，我實在不喜。”

眾人：“……”

這可是周素卿的畫，平先生竟這麼挑剔？

“先生，我這畫……”周素卿面紅耳赤的問。極被這麼說，一時難堪的連話都說不完整。

平先生道：“你這畫是不錯，可惜里頭意思太過刻意，失了本真，尤其這詩……”

經這麼一提，眾人才看向周素卿上角提的詩。那是一首遠山行。做得不錯，不過這字確實寫得有那麼一點——也不是說難看，就是太過不羈了一些，俗話稱，太過用力，再仔細一看，還有點別扭。至于是何種別扭，他們又說不上來。

眾人看不明白，但梅茹卻能看出一點苗頭來。

周素卿這字寫的是好，卻有一分是在模仿梅茹的字啊！

梅茹寫字頗為隨，那些字跟面團似的怎麼舒服怎麼寫，怎麼酣暢怎麼擺，在京城也算別一格。但看過字的人極，小喬氏一個，傅錚一個，周素卿也算一個，尤其還看過梅茹重修的方志。

梅茹的字跟這人切，那些字在筆下，就如傅錚所說，多了些魏晉風流之態，醉醉憨憨，不算最好，卻最別致，亦最有趣。但若換個人寫，便只能模仿其行，不得髓了。

周素卿只怕是見平先生對梅茹青眼有加，便想投其所好，沒想到將自己栽進去了！

梅茹冷笑。

那邊平先生擺擺手，便有人將周素卿的畫摘下來，又領出去。

周素卿徹底鬧紅了臉，在詩文書畫上頭還沒有這麼丟臉！

料正想趕離開，梅茹卻又突然喚住：“周姐姐！”

周素卿步子一，定定回頭。

梅茹故意淡淡問道：“周姐姐，我的那幾冊書……你還給姨母了麼？”也不揭穿，只旁敲側擊一句。畢竟這事說出去沒人信，因為本沒多人見過梅茹的字。不過這話說得時機太妙，供人玩味啊。

周素卿面一白，二人冷冷一對視，道了聲“還沒”，便匆匆走了。

梅茹心頭又是一聲冷笑。

之后又考量了“禮樂”二字。梅茹上一世為了跟傅錚琴瑟和鳴啊，特地學過雅瑟。當初學得歡快，可惜如今心境不同，端坐下，輕輕一撥，那指尖自然而然流出好幾分蒼涼凄惶之意。

平先生一聽便頓時擺手，梅茹一愣，連忙戛然而止起。

平先生蹙眉道：“小小年紀，哪兒那麼多愁緒？”

梅茹立在旁邊不知該如何解釋，平先生嘆道：“我子不好，再聽這些可就要傷懷了，你還是回去吧。”

梅茹又是一愣，待上了馬車，還是困，這算是“死”在自己一雙手上？

不過，梅茹覺得也不算太過丟臉，畢竟周素卿更慘。

一想到周素卿那面白了又紅，紅了又白，梅茹心里就高興。

喜滋滋的回到府里，喬氏見狀心頭一喜，連忙問：“可是選中了？”

梅茹道：“哪兒啊？平先生讓我回來了。”

“那你還笑得出來？”喬氏的腦袋，簡直能被自己這個心大的兒給氣死。

不過兩日，梅府上下都知道三姑娘沒被選中。春熙堂，老祖宗道：“循循，日后安安分分留在府，跟你二姐姐多學著些規矩，出門，惹事！”還是不大放心這個不安分的三丫頭，生怕行將踏錯。

梅茹也不氣也不惱，只乖乖巧巧應了聲“是”。

下一瞬，老祖宗邊的大丫鬟進來道：“老祖宗，平先生又來一個帖子。”

聽到平先生的名號，杜老太太就沒什麼好氣，只皺著眉讓隨便念一念。

那丫鬟攤開略略一掃，笑道：“老祖宗，三姑娘被選中了！”

“啊？”杜老太太一驚，喬氏卻是一喜：“快拿來我瞧瞧。”

那鏤花燙金帖子到喬氏手里，仔仔細細看了又看——果然是自家這個的小丫頭！心里頭念了句“阿彌陀佛”，又了梅茹腦袋。

梅茹詫異，那平先生不是趕走了麼，怎麼……

老太太將帖子也拿過去看了一下，抬頭向梅茹，難得搖頭無奈笑了笑：“咱們梅府還真要出個不規矩的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