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王府的別院在會覺山后面，梅茹住在靠近后山竹海的院子里。山風習習，清清爽爽，拂得人心里頭真涼快。穿得單薄的夏衫，坐在窗前寫字，那風吹得書頁沙沙響，卻讓人心底寧靜。

意嬋從外頭進來道：“姑娘，劉管事來了，給您請安呢。”

“讓他進來吧。”梅茹擱下筆道。

劉瑞是王府管事，每隔兩日就要過來一回。他進屋給梅茹請了安，然后遞上一幅裱好的字，道：“王妃，王爺說這是您要的字。”

意嬋接過來，梅茹展在手里，略略打量了幾眼。

這是梅茹央傅錚去求的那幅字，落筆干凈，依舊很好看，就是不經意間筆鋒稍顯得凌厲，殺氣騰騰，字字如刀，偏偏執筆之人還要收斂克制著寫，著點小別扭。梅茹看在眼里忍俊不，只覺得這字、這人都分外有意思，遞回給意嬋。旁邊劉瑞道：“府里那位這兩日又借著王妃您芳辰的名頭貪了些銀子，王妃您看如何？”

梅茹問他：“跟殿下說了麼？”

“說了。”劉瑞弓著腰笑著回，“王爺說再放一放，讓我們再好生供著，等錯揪多了，更容易對付一些。”

在這種謀算計上頭，梅茹是比不過他的。有傅錚在前面，自己反倒落個輕松。梅茹道：“那就按王爺吩咐的辦。”

劉瑞退下，屋子里安靜下來，梅茹又將那幅字攤在案上。窗外竹影重重，落在卷軸上，襯得那字如翠竹一樣拔。俗話說見字如見人，梅茹靜靜看著，好像有道影緩緩從字中走出來，修長而傲然。心念微微一，忙吩咐丫鬟備紙。梅茹埋頭作畫，再抬眼時外頭已經金烏西沉，山風更涼了些。頓了一頓，梅茹轉頭吩咐意嬋：“去問問殿下要不要過來用膳。”

不過幾筆，意嬋就回來了，有些心急地回道：“姑娘，王爺已經在前面吃了。”這都好幾天了，王爺仍不搭理姑娘，別說過夜，就連話都不說一句，意嬋怎麼能不著急？

梅茹心里卻有數。為了納妾的事，傅錚到現在還在生的氣。那天他什麼都沒說，更沒發脾氣，傅錚只是盯著梅茹，直直盯了好半晌，然后一言不發拂袖離開。他的眼赤紅，眸子又黑又深，裹著重重的悲戚，徑自穿人的心。梅茹這幾日每每回憶起來，就覺得不自在。之后二人到了別院，傅錚亦不曾面，有什麼話也是通過奴才來傳，想來是真的被慪到了，慪狠了。

梅茹悄悄嘆了一聲，吩咐人下去擺飯。

料剛擺上幾碟果品，傅錚就來了。梅茹那會兒坐在羅漢床上，聽到外頭傳來的請安聲，愣了一愣，很有些意外。梅茹連忙下來，傅錚便也進了室。四目相對，梅茹連忙欠請安。傅錚面淡淡的，道了一聲“坐吧”，他自己先坐下來。

幾案上已經擺了幾道致的小碟子，傅錚冷眼拂了拂……梅茹畏暑，這會兒先端上來的全是冰鎮過的果品，仍冒著涼氣。傅錚眉頭悄悄蹙起來，沉聲訓誡道：“別太貪涼。”

他聲音很沉，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梅茹訕訕解釋道：“以為殿下不來了，所以……”

傅錚面仍淡淡的，他道：“你哥哥的事有了眉目，所以過來跟你說一聲。五城兵馬司那邊正好有個空缺，我都安排妥當了，待會兒寫信跟孟總兵說一聲，就直接讓你哥哥留在京城述職。”

梅茹一聽，忙又要起道謝，傅錚抬手止住，道：“你我之間不用客氣。”說話間，他的手不小心到梅茹的手背。時值初夏，他的指尖還是暖的，襯得梅茹的手更加涼了。傅錚收回手，擰了擰眉，視線拂過幾案上的果品越發不滿，他還是沉聲叮囑道：“你的手太涼，總要自己多注意。”

梅茹低著頭，夾了一顆酸梅，慢慢放在口中。

那梅子又酸又甜，梅茹沉默半晌，低頭對傅錚道：“殿下，我聽聞您在蓮香寺供奉了母親，我想尋個機會去拜一拜。”說著又夾了一顆梅子，默默吃起來。

傅錚怕涼，本想出言止住梅茹，聞聽此言自己卻徹底怔楞住。

他獨自生了那麼久的悶氣，氣這個小東西沒良心，氣這個小東西還要給他納妾，氣真沒良心，可這些悶氣在梅茹這一句話面前，忽的煙消云散了，不攻自破。

傅錚滯在那兒。今夜他過來，本想自己找個臺階下，可萬萬沒想到梅茹會說這樣的話……他心跳了一跳，傅錚怔怔看著梅茹。

面前的人一張小就沒停過，嫣紅的，沾著涼涼的水汽。因為在別院倦怠梳妝，的烏發隨意綰了個偏髻，眉眼之間，說不出的勾人好看。傅錚心又狠狠跳了一下，他默默移開眼。那墨黑的眸子里蘊著笑意，很快又被斂去，傅錚面上仍是淡淡的，他道：“阿茹，你要是不想去亦不要勉強，我已經在母親那邊替你上過香。”

梅茹默了默，低頭道：“我還是去吧。”

這一世傅錚對好，今夜還特地下段，親自過來說哥哥的事，梅茹不是看不到。王府的別院就在會覺山后面，離蓮香寺很近，梅茹這幾日心里一直盤算著此事，只是不知該如何開口，如今終于尋到一個機會。前世完全不知道這事，這一世知道了，現在傅錚對國公府好，盡心盡力，也該對他的親人好一些，哪怕他的親人已經離世。

聽到的話，傅錚抿了抿，眼底又涌起些燙意。

罷了罷了，這小東西對他還是有些良心的，日子那麼長，心里總會慢慢有他，他還求什麼呢？

這樣想著，傅錚心里還是了。

梅茹又問他：“殿下一道用膳麼？”

傅錚溫言道：“我在前頭用過了，你先吃著，待會兒我們夜里過去。那樣人些，也省的寺里頭麻煩。”

梅茹點點頭，又默默夾了顆酸梅。那酸梅冒著涼氣呢，傅錚看在眼里，皺了皺眉道：“莫要貪涼。”他說完使了個眼，外頭的丫鬟連忙將冒著熱氣的菜品端上案，又將冰鎮的果品通通端了下去。梅茹一愣，氣鼓鼓的著傅錚，很是抗議。

這小模樣最是可，傅錚心底發笑，面上仍不聲的撇開眼，起去看案上的畫。

那畫未完，畫的是竹影重重，自有梅茹的印記在其中。這人落筆一向隨意，想到什麼畫什麼，卻跟寫字一樣自一派，著些魏晉風流恣意。層層疊疊的竹影下來，是千山萬壑的氣勢，唯獨深勾勒著一道人影廓，很淺很淺，寥寥兩筆，若不仔細看，本不會被察覺。

傅錚蹙了蹙眉，又偏頭向收在旁邊的那幅字，他眼底的笑意慢慢斂起來。

是真喜歡這幅字啊，喜歡到居然親手作了一幅畫來應和，想不出寫字那人的模樣，所以簡單勾勒了個形。

愈發顯得他原先自作多了。

傅錚一笑，撇開臉著外頭。

……

兩頂小轎停在會覺山前面山腳，山里的夜有點涼，梅茹攏了攏披風才下來。

往上是連綿的石階，傅錚沉默地走在前面，梅茹跟在后面，最后是兩個的丫鬟和長隨。石冬有心護著主子安危，自然要跟一點，結果意嬋拼命沖他眨眼睛，眨得眼睛都難了，石冬似乎才明白過來。他走在意嬋旁邊，暈暗里，抿了抿。

前面梅茹往上走了幾步，再抬頭時，發現傅錚居然停下來了。走到他跟前，心下正狐疑呢，傅錚暗嘆一聲，淡淡道：“昨日剛下過雨，石階有些，讓丫鬟扶著你。”

他照顧，總是這個樣子，梆梆的，不問梅茹的意思。

先前要出別院，傅錚沉著臉拂了拂上單薄的夏衫，只偏頭吩咐意嬋：“去取件披風來。”

事無巨細，這人都能想到。

梅茹面一熱，尷尬的“哦”了一聲，扭頭往后一看——

這一看，梅茹頓時窘了。意嬋和石冬未免也太遠了些，跟傅錚在半山腰上，那二位估還在山腳磨蹭。

定是意嬋那丫頭搞的鬼！

磨了磨牙，梅茹回過臉訕訕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等等意嬋。”

傅錚仍看著，面變了幾變，終言簡意賅對梅茹道：“走吧。”他說著繼續往上，可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下來扭頭盯著梅茹。等梅茹走到自己旁，傅錚才繼續一言不發的往上。

梅茹察覺出這人有些別扭。這份別扭怪怪的，捉不，也不知從何而來。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山門。傅錚許是經常過來，他敲開寺門，并沒有要沙彌引路，更沒有要凈明相陪，而是徑直領著梅茹往后面去。

蓮香寺后面是一池蓮花。初夏的夜里，月清涼，池塘里鋪著大張大張的蓮葉，有的花苞從中悄悄支起來，含苞待放，暗香陣陣。沒有香客的寺院褪去俗世的熱鬧喧囂，添了好多清凈，梅茹行走其中，只覺得心里舒暢許多。

傅錚領著進了一極為偏僻的殿。

那殿很小，本不惹人注目。梅茹五六歲時曾來過一次。那天跟喬氏慪氣，想找地方藏，不知怎的就溜到這兒。當時這殿里頭很黑，都照不進，大著膽子踮腳往里面看了看。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就嚇得跑掉了。沒有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這殿仍是這樣，暗暗的，小小的。

殿里沒有供奉任何菩薩，只在案上點了兩盞長明燈。暈黃的火苗輕輕燒著，偶爾隨風搖了搖，像是在傾訴著什麼，一瞬間，這夜都安靜了。

傅錚依舊沉默，他親手點了一枝香，然后拜了一拜。

梅茹也隨他如此，只是心下不由好奇，這一盞燈是傅錚的母親，那另一盞燈是誰？

不好多問，就見傅錚立在那兒，盯著兩盞燈，漆黑的眸子里難得有些哀。半晌，他才問梅茹：“我們去后山亭子那兒坐一坐？”他的聲音終于沒有那麼冷，還有些淡淡的傷，梅茹心下有些不忍，于是點了點頭。

今夜是一彎新月，亭子里的風有些大，梅茹本來就隨意綰了個發髻，這會兒風吹得烏發稍，有些發還拂到傅錚臉上。傅錚垂眸。

他的眼神向下，梅茹連忙了頭發，卻還是。

傅錚抬手替撥攏了耳畔的碎發。他的指尖仍是暖的，帶著他的溫度……梅茹子明顯一僵，連呼吸都要窒息了，還是畏懼他的。傅錚看在眼里，默了默，道：“你的頭發了。”他很快收回手。

梅茹面稍安，悄悄呼出一口氣，著前面滿池含的蓮花。

一片安寧之中，傅錚突然喚：“阿茹。”梅茹仰面。那是他珍視的臉，傅錚深深凝視著，對道：“阿茹，我說過的話絕不食言。我既然承諾了不你，就不會你。你還記得娶你之前，我亦承諾過的話麼？”

傅錚著，眸是輕輕淺淺的悲傷。梅茹沒說話，傅錚說：“我當初承諾過，只要你一個人。阿茹，我就想永生永世只對你一個人好，別讓我食言好麼？”

頓了頓，他還是問：“阿茹，好麼？”

他的眸子漆黑，他的話，梅茹有些承不住，低著頭，一顆心忐忐忑忑的，輕輕“嗯”了一聲。

……

因為哥哥留京的事有了眉目，梅茹想找人回國公府知會一聲的，料傅錚提議道：“不如接你娘來別院說話？”聽他這樣替自己著想，梅茹愣了愣，抬頭著傅錚，笑了一笑。

傅錚也笑，他道：“我往后不在京城，你要是悶了，就接你娘或者四姑娘要不孟府的二姑娘來小住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