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錚從宮中出來時,外面天已經黑。二月春寒料峭,三四顆零碎星子掛在天邊,蕭瑟的風從狐白圍脖里鉆進去,襯得他的面容越發瘦削,眉眼更是凌厲,兇煞的很。
他今日被延昌帝召進宮商議要事。說是商議,其實是要收回傅錚手中的兵權。但傅錚手里沒什麼兵權。大概是年前鎮守遼東的鐵手腕令人害怕了,所以有人在延昌帝跟前說了些什麼。如今東宮儲位空懸,所有人都盯在上面,他這個有戰功的自然就落其他人的眼中釘,眾矢之的。
傅錚乘轎攆回府,一路面沉沉。
這種起起落落對傅錚而言,并沒有什麼意外,他只是略有些不痛快。這種不痛快謂之份低微,被人無視。他的母親是番邦進貢來的舞姬,傅錚跟在邊五年,極見到天,更多的是忘。他替自己爭的第一件事,就是跟隨其他諸位皇子進南書房。那個時候母親死了,他在旁邊哭,小小的一只,勉強握住母親無力垂下的手,像個懵懂的傻子。延昌帝被他哭的徹底不耐煩,于是問,你要什麼?傅錚抓著機會說,我想去南書房。也就靠著那天這一點點憐憫,他才一步步走到現在。
他小心謹慎,步步為營,過得辛苦。這世間他沒什麼至親,除了十一弟,就剩下梅茹。
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傅錚一輩子都離不開的,恨不得把心窩子掏給。
想到那個的人,傅錚心里就跟著,想到這樣的夜梅茹在府里等著自己,想到愿意為自己生兒育,還親自去求神拜佛,傅錚心里便勾起陣陣漣漪,好像他再多的委屈也值得。再想到將來不止是梅茹,他們還會有至親骨,傅錚就覺得高興。
這世間,他終于不再是孤苦的。
傅錚無比慶幸,而現在,他只想盡快見到梅茹,抱一抱,再親一親。有在邊,他什麼都不怕。
一回府,傅錚便徑直去了立雪堂。料梅茹并不在,傅錚撲了個空。得知王妃去了后面的水榭,傅錚沒停,轉就走。甫一出屋子,料峭寒風迎面直直地吹來,傅錚一愣,頓住腳步,偏頭吩咐道:“拿件披風來。”
這兒風大,水邊更是涼,梅茹是個不知道照顧自己的,他比大,自然得疼著,傅錚這樣想著。
王府的花園不小,行走其中,樹梢一彎新月孤零零照著,四黑黢黢的,顯得格外冷清。可想到那個人,傅錚就不覺得冷清了。他沿著水榭快步尋過去,遠遠的就見到了梅茹。
這樣靜謐的夜,梅茹一素立在敞闊的窗前,烏發用簪子隨意綰起來,正眉眼溫地低頭,不知是寫字還是作畫。
真真切切看到這個人,傅錚心里才踏實,還徜徉著暖意,他步子愈發快了。
梅茹邊沒什麼人跟著,就靜琴一大丫鬟,還離得很遠。見到傅錚來,靜琴忙要給他請安,傅錚擺了擺手,便讓退下。
水榭很空、很安靜,男人腳步沉穩,一步接著一步。梅茹執筆的手停了一瞬,神思微微恍惚著,沒有回頭,而是蘸了蘸墨,仍專心致志畫著什麼。
這會兒天已經很暗了,面前池子里什麼都沒有,唯有月隨著水波漾著,傅錚一時好奇這人究竟在畫什麼。他走上前,立在梅茹后,替披上披風,親昵的問:“夫人,在畫什麼呢?”他說著想要擁住此人。
梅茹頓了一頓,側躲開他的手。
這人又在跟他耍小子……傅錚察覺出來,可居然丁點都不生氣,他心里還是甜的。笑了笑,傅錚垂眸,視線越過梅茹往下看去,倏地,他面稍稍一滯。
就見鋪開的宣紙上是幾個圓不溜丟的元宵團子,筆尖輕輕點了幾點,就了沾在上頭的芝麻,活靈活現,無比可。
與前世他教梅茹的一模一樣!
湖邊涼風拂過來,傅錚上滲出一些不妙的冷汗,他克制住寒,還是維持著臉上的笑意,微微俯親了親梅茹的發間——
傅錚子驀地又是一頓!
他整個人僵在那兒,眼神直直盯著某,有一瞬傅錚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傅錚鈍鈍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梅茹已經回過。
兩個人靠的很近,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傅錚的心忽的跳得好快。
梅茹默然地將綰發的簪子取下來,烏發傾瀉,隨風輕輕飄著,襯得的影特別淡。將那支簪子遞到傅錚眼前,淡淡的問:“還記得麼?”
傅錚不想看的,可是他的視線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就飄了過去。
清冷月里,梅茹手里那支簪子閃著滲人的寒,最讓人害怕,最令人不由自主的栗,還能將他瘋!
傅錚怎麼會忘記這支簪子呢?傅錚前幾天才重溫過那個噩夢。梅茹一素,而這枚冷冰冰的芙蓉簪就那樣狠狠扎在的口,深深扎進去,全部都是!那些汩汩流出來,他怎麼都止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死掉,又一次死在自己懷里……
饒是他再淡定,此時此刻也承不住這種直刺眼底的沖擊,傅錚眼底有片刻的暈眩,像是被什麼扼住了嚨,心突突跳得好快,偏偏不過氣。
他頭好疼。
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梅茹起了疑,在試探他。
艱難斂起異樣,傅錚鎮定問道:“阿茹,這簪子怎麼了?”
梅茹沒有接話,只是面無表地著傅錚。外面黑了暗了,兩盞昏黃的燈在風里飄著,將兩人影拉長,這是一種無聲對峙,更像是臨死前的宣判。明明時間很短,卻又仿佛一輩子那麼難熬。
傅錚忽然覺得無,卻仍假意鎮定道:“到底怎麼了?”他聲音輕輕的,掩飾害怕。
“呵。”梅茹終于冷冰冰開口,“你下旨抄了我國公府,府里上下數十口人,你后來殺沒殺?”
“你在胡說什麼,阿茹?”傅錚心驚,面上還是故作淡定。
見他這樣,梅茹忽然就笑了,臉上笑容最是慘烈。被風揚起的頭發,飄在后,宛如鬼魅。笑著笑著,卻又突然止住,“王爺,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梅茹視線直直過來,刺在他的心里,傅錚避之不及,心頭旋即一。
然后,就聽梅茹一字一頓道:“還是說——我該喊你陛下?”
“又或者,”梅茹怔怔的,苦笑道,“我該再跪下來求你一次?把你說過的那些話,通通再說一遍,陛下?”
那些他試圖掩蓋的瘡疤一點點被梅茹親手揭開,出最最殘忍的一面,傅錚有片刻的暈眩。他頭疼得厲害,連半句辯駁都說不出口,他努力維護的東西好像快要崩塌了,那些灰簌簌落下來,嗆得他好難。
春寒料峭的夜,傅錚是前所未有的冷,可是他不敢承認,他一旦認下來,他們就真得完了……
薄抿,傅錚默然。
梅茹笑了笑,著面前的人,緩緩地重復道:“循循,你姐姐進宮了,自小待你好,心地又,朕不想為難。”
每一個字都化作一把刀子,傅錚瞳孔驟,他愣在那兒,唯一的念頭就是,他完了,他要失去了。
梅茹紅著眼,還在殘忍繼續:“循循,天大地大,你還能去哪兒?”
不堪回首的往事重重疊疊,傅錚聽到自己在小聲抑著氣,他整個人都是抖的。
“循循,念朕與你夫妻一場,你自請去冷宮吧。”梅茹著他,問,“夠不夠,陛下?”
那些風吹過來,將的話清清楚楚送到耳邊,傅錚滯愣在那兒,久久怔楞著。他生平第一次低下頭,他好絕。良久,傅錚終于啞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循循”。
梅茹眼里是出離憤怒,雙眸赤紅。攥著芙蓉簪,死死攥著,不住抖。
想哭,可是那些淚早就哭了,只是恨死這個人了!
看著面前這個滿口謊言的人,那些曾經過的辱齊齊涌上來,他的漠視,他的踐踏,還有最最可憐的卑微,那種彷徨無助,那種無傾訴的痛苦,整整十三年,就是那麼熬過來的,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最后還被他到了絕路,好恨他……梅茹真的不了,要瘋了。
真的沒法再面對前世的傅錚,在他的面前,梅茹滿狼狽。
那麼可笑,顯得好可笑啊,可笑至極。
梅茹臉上是悲戚的自嘲,哧哧笑了一會兒,然后一言不發、默然無聲的離開。
月灰蒙蒙的,水波搖曳,的腳步很輕,輕的讓人絕,的影好淡,隨時都能被風吹散。
“循循!”傅錚捉住的胳膊,牢牢捉著,“你聽我說……”傅錚聲音抖。
梅茹呆呆看著前面,眨了眨眼,有淚掉下來,不知為誰。
傅錚慌得不得了,他那麼沉穩的一個人,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他連忙解釋道:“循循,前世都是我的錯。我其實早就舍不得你,心里早就有了你,可就是昏了頭。孩子沒了,我自責又難,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你不理我,我也拉不下臉。我想,你那麼喜歡我,總會再理我的。你給我納妾,我就生氣。循循,我真的錯了。你走之后,我再沒有其他的人,我后悔極了。循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今生能再見到你,我心里是真歡喜。我這輩子只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廝守終的。”
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梅茹撇開臉輕輕一笑。
那種冷鉆進心里,傅錚只覺得一團糟,他無論說什麼,都是個笑話。他心里酸難耐,他語無倫次,只能不停的說:“循循,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一個人,我就想娶你為妻,我舍不得你。”
“你這些話只讓我覺得更惡心!”梅茹抑而痛苦,“當初是誰一門心思喜歡二姐,是誰拿我當娶回府?是誰眼立在東宮外頭一夜?是誰虛與委蛇,虛假意,拿我博名聲?王府外面的人都以為我過得好、過得高興,燕王專寵啊,呵,王爺,我有說過半句你的不是麼?我過得糟糕頂,有怨過你半分麼?你我十三年夫妻,我最后跪在地上求你,你卻還辱我,不放過我,那樣糟踐我!”
“既然當初那樣對我,現在何必再來假惺惺娶我?”
這一聲聲質問割在傅錚心上,他眼睛猩紅,心痛如絞。他試著去扶梅茹肩膀。梅茹憤怒掙開他的手,寒著臉快步離開。
傅錚急忙攔住,掙扎道:“循循,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若沒有我,你就不會在這兒等我了,你若是真想掙個魚死網破,就不會在這兒跟我說了……”
梅茹看著這空空的水榭,清冷的月在里面打著轉兒,外面的水波漾著,搖晃著的眼,有那麼一瞬,恨不得一頭跳下去。
只是,前世沒有了羈絆,走得毫無顧忌,可梅茹今生的肋太多了,多得掙不開,只能被困在網中。
到撕破臉的時候,還要顧及著他。
梅茹低下眼,眼底早就一片模糊,的心里像是有刀子不停的在扎,一刀接一刀,全都是。
好難,好痛苦,好抑,好無奈。
以為喜歡上的是不問緣由全心全意對的傅錚,他為做了那麼多,他沒有喜歡過旁人,他甚至為剜去一塊,最是心的,沒想到,兜兜轉轉,竟還是那個人。心里惦記的那個單純喜歡著的傅錚,早在兩年前就死了,孤孤單單死在會遼河邊。他走了,帶著憾離開,回來的卻是那個冷眼看著梅茹掙扎了十三年的魔鬼。那樣的狼狽,那樣的可笑,被他騙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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