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章被段胥這番話說得怔住。他們一個站在屋檐下,一個跪在雪地里，隔著茫茫紛飛的雪花，仿佛隔著深不可見、底無法越的鴻。

他們其實長得很像,倔強不肯服輸的子也很像,鴻兩端的人憑著緣這道繩索,莫名地聯系在一起。

段章心底生出憤怒和悲愴，只能道：“你給我跪在這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起來！”

雪落在段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地一笑。

一點點暗下去，風越來越蕭瑟，雪花在天地之間飄飛，落在段胥的發間、肩膀、袖子上,他上漸漸覆蓋了一層薄雪，臉越發蒼白下去，目遠遠地落在遠方。

段章坐在屋里，鐵青著臉看著段胥，似乎是等著他主說什麼——道歉請罪或者是求饒。

但是段胥沒有，他甚至沒有看段章,他的目落在庭院一株梅花樹上。那株梅花樹梅花開得早，幾抹紅綻放在枝頭,花里含著雪，冷冽人。

天將暮,雪舞,半梅花半飄柳絮。

“賀思慕……”

他喃喃道，眼睛漸漸低下去，向一邊歪倒。

在庭眾人的驚呼聲中,他落在一個人的肩上。這個人的是冷的，替他拂去上的落雪，然后手抱住了他。

他便閉著眼睛，低聲在肩頭說：“思慕，我好累啊。”

賀思慕摟著他的肩膀站起來，段章反應過來，且驚且懼道：“你是何人？”

賀思慕抬眼向段章，思索了一下，淡淡道：“在下鬼王。”

臉蒼白，脖頸上是筋絡也是紫青的，大白天憑空出現在庭院里，確實不像是活人。

聽到賀思慕這番說辭，段章更加驚詫，他道：“你放開胥兒！他是我兒子！”

“是你兒子？”賀思慕笑起來，突然把手放在了段胥的脖子上，道：“不然我現在就掐死他，他了鬼，便不再是你兒子了。”

段章擔心真的下手，上前幾步急道：“你休要傷他！”

賀思慕的手便從段胥的脖子上放了下來，然后挑起段胥的下，側過臉直接吻上了他的。

滿庭嘩然，剛剛趕過來的段靜元一個頓步，捂住驚得心跳都要停了。

這是一個深吻，段胥閉著眼睛十分順從地張開接了賀思慕，與舌纏，甚至緩緩抬起手握住了的胳膊。他們在庭中換了這樣一個纏綿的吻，分開的時候段胥的息甚至有些急促，他仍然閉著眼睛靠在賀思慕肩上。

賀思慕轉過臉來，著說不出來話的段章，淡淡道：“看明白了嗎？我不會傷他。段胥現在很差，你要他跪在雪地里，我看是你要傷他。若真的關心他就不要自尊心作祟，裝腔作勢。”

段章被噎得差點氣倒，還不等說些什麼，便在天化日之下和段胥消失在了院子之中，留段府眾人驚詫無言。

賀思慕也沒有把他帶得很遠，直接把他放在了皓月居的房間里，給他換好服蓋上厚被子。

“風夷找的大夫一會兒就來了。”賀思慕俯下去抱住他，輕聲說道。

段胥和神損耗太多，神志已經有些模糊，他費力地抬起胳膊放在賀思慕的后背上。

“我小的時候，曾經掉進我們家后院的一個地里……”他聲音很輕，仿佛囈語般說道：“那個地，真黑啊，墻壁又，口又高，我嚇壞了就哭著喊人。”

賀思慕拍著他的肩膀，安靜地聽著。

“然后我就看見了我父親，他站在口外面低頭看我，他說他不會拉我的，也不會讓任何人下來救我。我要學著自己爬上去，如果我爬不上去，就死在里吧……”

“我哭著求了他很久，但是他走了，沒有理我。后來我爬了很多次，摔倒在地上無數次，最后真的自己爬出了那個。我就想，原來我不需要求人，我自己可以把自己救出來……沒有別人會來救我，父親也不會……”

賀思慕想，怪不得他從未怨過他父親不救被綁架至丹支的他，他們的隔閡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等我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啊……幾乎沒有人記得這件事了。”段胥蹭了蹭賀思慕的臉頰，低低地說：“有一次我跟管家說起來，他想起來了。他告訴我其實那天，父親一直在不遠守著這個口，太底下站了幾個時辰，直到看見我從里爬出來才離開……”

賀思慕拍段胥肩膀的手就停住了，段胥長長地嘆息一聲，他抱著賀思慕，說道：“或許他是我的，他應該是我的罷。”

比起幾乎從未給過他關注的母親，至烈日下那幾個時辰中，他的父親付出過真心。

“但是太遲了，所有的時機，都太遲了。”

父子之間，脈相連，恩重如山，卻心有罅隙，所求各異。

太遲了。

賀思慕吻了他的額頭，輕聲道：“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不要想這些事了。”

段胥慢慢地點點頭。

方先野在城外金安寺探松云大師時，收到了段靜元托丫鬟帶給他的信，信上說段胥回來了，但是目前昏迷不醒。

他將那信放在燭火上燒了，低聲道：“消失一個多月，盡給人添麻煩。”

這下他終于不必再隔三差五到段府假扮段胥了，方先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一樁事過去另一樁事又浮上心頭。那道仍被他保存在家中的圣旨梗在他的心里，如鯁在。

“大師，我該如何？”方先野向對面的松云大師，這樣問道。

他雖沒有說是什麼事，但松云大師卻清楚。這位長年波瀾不驚的老者捻著佛珠，嘆道：“阿彌陀佛，薪火不停，識相攻，安得不危？無愧于心便是。”

“無愧于心……”方先野喃喃重復。

可是人心復雜，即便是自己的心，又有幾人能看？

方先野告別了松云大師，從金安寺回到府邸時便見管家驚慌失措地跑來，對他說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出去的這半天，家里遭賊了！”

方先野怔了怔，忙道：“丟什麼東西了？”

“大人您的書房和臥房被翻得一塌糊涂，您平時不讓我們收拾，我們也不敢……”

方先野目一凝，他立刻大步跑過廳堂直奔臥房，關上門后到著床底的暗盒，打開暗盒拿出藏在其中的那道旨，打開確認它安然無恙，一顆瘋狂跳的心才算安穩下來。

門外有仆人問道需不需要收拾房間。

方先野道不用，然后把旨放回暗盒中重新嵌回床底。

房間里被翻得七八糟，丟失了許多他收藏的名貴畫作和瓷，方先野一邊將房間的東西都歸置整齊，一邊思索這次失竊難道真的只是意外遭了賊麼？

在這個時局下，每個意外都要謹慎對待。

他親自把臥房收拾干凈再去書房查看損失，走到書房剛看了一圈。他便心中一暗不好，疾步跑回臥房去，低頭去看床底。

那裝著旨的暗盒，已經不見蹤影。

這是個局！以失竊引出他的心急，讓他去查看自己最要的，便知道他的藏在何，趁他再次離開時才實施真正的竊。

方先野只覺得心下一陣冰涼，他扶著床板慢慢直起來，有跟著他跑來的仆人問道：“大人？怎麼了嗎？”

“沒有。”方先野冷冷地說。

是誰盯上了他？那個人之前就知道旨的事麼？

他……要去找段胥麼？但是段靜元的信上說段胥昏迷不醒，現在便是他去找段胥也無法商量。

想到不用把這件事告訴段胥，方先野莫名松了口氣，又因為自己的逃避而更加焦灼。他嘆息一聲著太，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壺與瓷盤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正如他此刻煩不寧的心緒。

段胥病加重不省人事的事傳出了風聲，說是千里迢迢請了極為高明的大夫，在皓月居里為段胥診治，平日里不讓人隨便靠近。方先野試著用之前他和段胥約好的方式給段胥傳了信，但是并無回應，想來他是真的病重失去了意識。

四五天的時間過去，傳來了趙帥在前線畏罪自盡的消息，一時間朝野震驚。但是趙純自盡之后，大梁軍隊反而仗打得比之前還要好，將州的土地又奪了回來。

這天退朝時，林鈞突然住了方先野，說皇上有事要召見他。

林鈞已經不復當年方先野把他從北岸帶來時那般拘謹的樣子，已然拜四品通議大夫吏部侍郎。他原本來南都時只是做了個上不了朝的小，不過由于喜花鳥的緣故與當時的晉王好，悄無聲息地了晉王的心腹。待晉王奪權繼位后，他便一路扶搖直上，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朝中大臣們不得要結他。

不過林鈞早就有意疏遠紀王、肅王兩派的臣子，方先野又被降閑職，兩人這一年以來并沒有什麼集。

方先野看了一眼林鈞，行禮道：“勞煩林大人帶路。”

他并非皇上的心腹臣子，之前皇上有意冷落，怎麼會在此刻突然地召見他？

林鈞同他并肩朝皇上的寧樂殿走去，笑著說：“當年方大人從北岸將我帶至南都，對我有知遇之恩。林某無以為報，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以后恭喜方大人要平步青云了。”

方先野轉過頭來看向林鈞，不聲道：“林大人在說什麼，方某聽不懂。”

林鈞神悠然，意有所指道：“方大人不是有一道圣旨麼？一道扶君子，懲反賊的圣旨。”

方先野停下腳步，他盯著林鈞，咬著牙說：“……是你？”

“什麼是我？現在是方大人的話讓我聽不懂了。方大人這里有一道圣旨托我轉給圣上，以全先皇愿，難道不是這樣麼？方大人還會私藏圣旨，而不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