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凜整個年都過得興味索然。
有一天在洗手間撞到瑯瑯, 聊著聊著天, 突然問了一句, “你還記得應朝禹嗎?”瑯瑯迷茫地問:“誰啊?”
那個唱歌時像妖孽,璀璨如星辰的年,就這樣堙沒進塵土里,為心口無訴說的又一個。
實在待不下去, 才大年初三就逃回上海,約緒康白出來喝酒。
外灘熙熙攘攘,滿街都是武警維持秩序。兩個人對著杯盞寒暄了幾句, 竟然不約而同地無話可講。酣歌醉舞的那個人已經走了, 剩下的人留在歡場,徒增寂寞。
沒過多久, Queena來接緒康白回家,留溫凜一人在臺吹風。
是夜天沉,濃云蔽月。他們倆的車混暗紅的車流, 為中山路上普普通通的一輛。角下抿, 空空地著外灘的夜景燈火,著越來越厚重的鉛云。夜空像撕裂的錫紙, 留出一條金的,左半邊的云像只灰黑的熊, 右邊又像……
又像什麼呢。
溫凜越想分散注意力,思緒就像鉛云,越來越集中。
著不息的車流,好像它會回答, 楊謙南現在在哪呢?
他還好嗎?
大年初五,一場婚禮把從這抑氛圍中解救出來。
顧璃找了個小開,在浦東ritz大擺宴席,給大學同學都發了請柬,特意叮囑人到就行,不用給禮金。
年初五還在法定節假日,老同學們來得都很齊。
溫凜聽說顧璃和新郎認識三個月就閃婚,并沒有多驚訝。只是有點意外,顧璃竟然一視同仁,是個同學就請。剛一走近大學同學那一桌,就憑借聲音認出了周妍。
正和一個男同學津津樂道:“你真別說。那種摳摳搜搜的小婚禮廣撒請帖,就顯得挖空心思要賺你的紅包。顧璃這麼一搞,請柬全班同學人手一張,倒像是人家賣你面子。”
而那個男同學,居然是柯家寧。
他沒搭周妍的話,見到溫凜,很客氣地給拉了張凳子。
溫凜愣了愣,不好駁了他的好意,道了聲謝坐下。
從來不去同學聚會,在座十幾個人,畢業后都是第一次見,好些個已經忘了名字。
只有柯家寧,沒法裝作忘記他。
婚禮辦得很隆重,司儀是滬上一位知名男主持,據說是新郎的朋友,很會調氣氛。一對新人在臺上回憶甜時,時而被逗得捂大笑。顧璃穿著一件定制婚紗,笑容像被厚重的妝容塑封在了臉上,從頭保持到尾,甜甜地看著新郎,說:“我愿意。”
溫凜多喝了幾盞紅酒,覺得,新郎笑起來有點像程誠。
但清楚地知道,程誠是給不了ritz的婚禮的。
餐后,眾人都聚在一塊兒三兩聊天。柯家寧很照顧,時而自然地和搭幾句話。他近年來氣質從容了許多,看起來不再是當年那個哪里呼喚哪里就有他的老好人,也變得有些健談,酒過三巡,就主和懷起舊。
他說:“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什麼地方嗎?”
溫凜說不知道。
他便兀自笑起來,說:“我記得是系里新生大會那天。離開會時間還早,大家都在會議廳外面鬧哄哄,有些人帶來兩個家長,站在門外給孩子不停地代。只有你沒有家長陪同,很早就坐進去了。”
“班主任吩咐我提前進去開多。我一進去,會場燈全是暗的,只開了講臺邊一盞追。我一眼就看見你,靜悄悄坐在第一排邊角,一只大箱子擱在腳邊,眼睛又冷又清。”
他描繪得坦然自若,像在說上輩子的場面:“那時候我想,這個孩氣質怎麼這麼好?不知道什麼名字。”
柯家寧說到這里,頓了一下,輕輕一笑:“后來我知道了,溫凜。”
溫凜被夸得不好意思,赧然說:“是嗎?這是在哪里,我沒什麼印象了。”
柯家寧轉過來看:“就是管院那個經常出借的會議廳。你還管過一年鑰匙,你忘了?”
溫凜呆住了好半晌。
怎麼會忘。怎麼可能會忘?
那一年,所有的故事都才剛剛開始。
可事到如今,故事里的有些人,這輩子卻已見過最后一面。
顧璃和程誠的最后一面,是一次偶遇。
年初新天地一個club開業,請了好些紅人去熱場。顧璃和幾個朋友去喝了兩杯酒,心拍下食和彼此的側臉,正在熱火朝天的DJ音樂里修圖,忽然來了一個人。
其實已經快要認不出他了。
但他一年年的沒有改變,竟然還在做夜場領班,只是牌上得好聽,寫的是某某經理。他們猝然間重逢,竟互相換了名片。程誠脾氣好了不,朋友調戲帥哥調戲到他頭上,他也不生氣,朝人家笑笑,借著和顧客搭訕的那句話,瀟灑對顧璃說,常來啊。
顧璃微笑著點頭說一定。
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再也不會去了。
鐘惟最后一次見到莊清許,是在后者的婚禮上。
那是很早之前了。2017年火到有私生跟蹤,去哪里都不得自由。但在一兩年之前,還能自由地出酒店。
后來參加過不極盡奢華的世紀婚禮,連新娘頭上披的一塊白紗都出自赫赫有名的比利時設計師之手。相比下來,莊清許的那一場,顯得太過普通。鐘惟站在照片墻前端詳了好一陣子,也沒認出上婚紗的牌子。
那是國慶節的第三天,地點在北京城里不上名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婚宴廳門口擺著巨幅婚紗照,甜點架上,鮮花纏繞藍兩紙杯蛋糕和馬卡龍。
最俗氣的地點,最俗氣的布置,連擺酒時間都不能免俗地進國人結婚的大里。
鐘惟心想,莊清許這個人,可能除了名字以外的部分,全都是用世俗寫就的。
是個正常人。
所以會在婚禮的煽環節哭淚人,會哭著點點頭對新郎說愿意。
就連出來送別的時候,也紅著一雙水泡眼,說:“你連飯都不吃就走呀?”
鐘惟笑:“你老公知道你這麼哭麼?”
莊清許小心地眼睛,說他知道啊。
鐘惟挑眉揶揄:“不嫌棄你啊?”
搖搖頭,說不嫌棄。
鐘惟于是點了點頭,沉默了幾秒,說晚上還有事兒,得先走了。
彼時彼刻,莊清許沒有告訴,正在借著圈子的資源,收集錢東霆公司暗箱作的證據。
鐘惟也不會料到,幾年之后時局大變,案子得以曝,那條新聞下署名的供稿記者正是莊清許。
那時走得匆忙,莊清許提著敬酒服跑出來追上,塞給一盒喜糖。糖盒是個心形,系著著滿溢小人心思的帶。鐘惟拿在手里,聽見殷切地說:“阿惟,你沒空吃晚飯,只好給你一盒糖。回去路上吃。”
冰消雪融,又是一春。整個二月,楊謙南依然杳杳無蹤。
溫凜有一天打開自己許久不用的筆記本電腦,發現上面還登著他的賬號。
不知是哪次楊謙南來家,無聊用的電腦刷網頁。歷史記錄里一堆英文網站,是他工作的時候留下的痕跡。
溫凜麻木地瀏覽著這些痕跡,仿佛在參觀一座荒塚。
但哪怕是墓里,也能發掘出令人意外的跡。
把歷史記錄拉到底,突然瞟到一個新浪博客,中文字樣格外突出。
現在已經很有人寫博客。溫凜點進去一看,最后一篇博文果然發表自好幾年前。博主是一位已故的中文系教授。拿他的名字搜索,百度顯示的聯想赫然是葉蕙欣。搜出來全是零幾年的網頁,一群人在本地論壇上七八舌譏諷他的史。
溫凜一目十行,看著那些難堪的過往,實在聯系不到那個出沒在慈善活現場、永遠一翡翠首飾的人上。
直到這一天才明白,楊謙南為什麼一直和他媽關系張。
溫凜倒回去看那個博客,上面只有一些學心得和講座照片。水平篤深的學者,即便幾篇隨筆想也很見功底,偶爾揮毫潑墨,手謄幾篇范文正公今詩鈔,字跡簡淡秀潤,風神疏朗。溫凜無意識地往下翻了幾篇,電腦忽然卡住。
這篇博文全是大圖,刷出來要慢些。
剛想關網頁,卻被一張合影吸引住。
那是一次學活,博客文字里寫了眾多領導、知名學者蒞臨。博主一一謝,但不知為何博文配圖里,每張都有一個他沒提到的人,好像是自己人,不必向外人介紹。只有最后一張圖,是他在著作扉頁送給的贈言,晦地提示了的份——葉士惠存。
溫凜看了好幾遍,那人的耳垂下,是一對雙環絞合,鉆石鑲嵌的翡翠耳墜。
原來也不是生來一副寶相莊嚴,皮笑不笑的臉。這些合影里的葉蕙欣姿態端莊,但笑容分明是那樣粲然,眉眼都瞇了兩條線。
再不堪的故事,再不堪的人,到底也有過那麼一兩個好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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