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似乎就這麼塵埃落定。
空明費盡心機鋪墊局面, 氣勢洶洶地來,卻敗在顧掌門一招挽長風之下,眾目睽睽, 無可辯駁。
后來試圖用功反撲,派遣手下圍剿明凈峰,未曾想山上臥虎藏龍, 自己被泠瑯摘了雙眼不說, 眾徒也被除盡。
者王,敗者寇, 亙古不變的道理,放在弱強食的江湖武林中, 更能適用。眾人原本以為明凈峰是那塊,打著分而食之的念頭上山,沒想到層云寺才是。
即使那劍譜真的不對勁, 即使明凈峰真的殺了那個和尚, 那又如何?
顧長綺說劍譜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顧長綺說此事全是空明咎由自取,那就是禿驢活該。在展了絕對實力的明凈峰面前, 無人敢置喙。
下一代弟子也不乏出之人,劍鳴猶如笛音的首席弟子,只殺敵二十余的掌門孫……樁樁件件, 眾人都看在眼中。明凈峰遠遠未至日薄西山之時,它還有長的時間可以延續。
這便足夠了, 對于顧掌門來說, 如今已經是最想達的結局。
個中真相曲折, 沒有義務向任何人說明。
除了的孫。
這個莽撞又膽小, 自負又自怯,人滿心無奈,又欣歡喜的小姑娘。
看著長大,從呱呱墜地的弱嬰孩到能吮著手指牙牙學語,這孩子從小就很靈活,右手力氣很大,適合學劍。
事實果然如此。
世上頂尖劍客分為兩種,一種是有相當天賦,一種是足夠熱,而顧凌雙兩者皆有,所以十三歲之時在山上已經沒有了敵手。
很會用劍,尤其是那招挽長風。
手腕先往下,接著向前迅速彈,劍風浩然縹緲。它在顧凌雙手中,出乎意料地干凈漂亮,像極了另外一人。
所以顧長綺時常對著這個劍招出神,顧凌雙便因此不滿,覺得那是對自己的輕視。
“這是我的劍招,怎麼會和別人相同!”小姑娘噘著抱怨,理直氣壯地撒,“祖母,我想學明澈劍法。”
“等你了掌門,自然可以學。”
“那我什麼時候能代替您當上掌門啊?”
“還要更努力才行。”
顧凌雙便更加刻苦勤,一一劃,無比認真。
顧長綺卻知道,還要很久很久,才能告訴的孫一件事。
挽長風就是明澈劍法里的一招,所謂鎮派之寶,這個孩其實早已習得。
不止,的師兄杜凌絕。以及另外幾個有著天資的弟子也會這一招。這本人趨之若鶩的絕世劍譜,早就被顧長綺拆分開來,傳授給了眾位弟子。
他們都以為那不過是普通宗門劍法,殊不知日日勤加練習的,正是傳說中的絕學。
明凈峰已經數十年不世,所以沒人會知道這一點。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
故事說來并不復雜,無非是一代宗師在枯竭之后才驚覺,自己生平最為得意的作品,竟然有著致命。
這個致命是字面上的含義——若按照劍譜修煉,必然會在十年之早衰而亡。
它固然明快卓絕,一招一式皆是世間罕有,但力運轉的方式過于險僻。劍祖另辟蹊徑地創造它,練習它,因它出名,如今也因它而死。
那時明凈峰已經有了不菲聲名,世上劍客無不朝拜于此,人人都以上山求學為榮。
若要道出真相,造的震無法想象,劍祖并不甘心看著基業崩塌飄零。他嘗試修改劍譜,然而還未改,便時日無多。
臨死之際,他看著兩個徒,終究道出了真相。
“這本劍譜,雖能傷人,但練到最后只能傷己。你們一人一半,萬萬不可練習全套,不然會如我這般——”
話語未盡,意義已全然明了。
他擔憂他們會抵抗不住絕世劍譜的,貿然修習,就拆分兩半,希能彼此約束。在道盡了利害之后,他終于溘然長逝。
留給繼任掌門的,只有一套注定不能習得的劍法,和需要苦苦瞞經營,才能得以維持延續的偌大宗派。
喪禮十分簡單,服喪也不過半月,這是劍祖生前自己強調的,兩個徒弟也順從照做了。
有一件事,他們卻違逆得十分徹底。
喪期一過,那兩半劍譜便被攤開在案上,由雙方看了個分明。
顧長綺用手指按著某字跡:“我覺得這里可以修改。”
柳長空說:“嗯。”
顧長綺又翻開一頁:“這一招顯然過于耗損力,也可以改。”
柳長空說:“嗯。”
顧長綺嘩啦啦翻到最后:“我這半本,至有三十八地方可以斟酌,十三個必須完善,拿到劍譜的時候我就在考慮這些……但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反復試驗,才能有定論。”
柳長空點點頭:“好。”
顧長綺看著他:“除了嗯和好,你還會講什麼?”
柳長空便不說話,只靜靜地和對視。
他依然這般不善言辭,外人看來是淡然孤傲,但顧長綺知道,這是日復一日“不會說話便閉”的訓誡有了效。
這個師兄,劍一流,但在其他方面有種置事外的冷漠。
顧長綺合上劍譜,堅定地說:“我知道這很難……但我已經下定決心,會把它好好修改一遍,這是師父的愿,也是明凈峰唯一出路。”
“師父被稱為劍祖,劍這一武在他手中已經發揮到了盡頭,前路邁無可邁,境界破無可破。他囿于劍之一字,即使想要突破,也只是向罷了,這是他最大的錯因,也是明澈劍譜最大的不足。”
“還記得興平十七年,我們在冀州谷遇見的刀尊弟子?我當時才曉得刀還能揮出那般弧度,刀和劍,在足夠領悟過后其實并無太大不同。為何一定要枯守界限,以至于裹足不前?”
“我會嘗試更多東西,唯有突破和容納,才是修改明澈劍譜的要義,我已決心去西域游歷,聽說那里最近興起一種十分奇特的劍法……師兄,你覺得如何?”
柳長空說:“你會是個好掌門。”
顧長綺愣住了:“此事還未有定論,師兄你……”
柳長空緩慢地搖頭,那雙平日里淡而空的眼此時映出對面人的影。
“你會是個好掌門,”他重復了一遍,“明凈峰因為你,一定能更長久。”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去記載那些方外劍招,再把它們帶回來,不管是西域還是東海,我都可以為你去。”
“我沒什麼追求,所不過一劍……,”他微微停頓,“而已。”
于是顧長綺便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憎厭明凈峰,但柳長空不會。
上任何人都可以覺得他們為了爭奪掌門之位生出齟齬,甚至兵刃相向,但他們知道事實不可能如此。
柳長空從一開始便未貪圖過任何——
他只想看著喜歡的姑娘得償所愿罷了。
前者,顧長綺一開始就明了。
而弄清楚后者,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那是個暴雨如注的夏夜,柳長空的死訊傳到山上,執筆的手一抖,墨在宣紙上暈出一大團濃黑,像極了天角暗沉烏云。
他們說,霜風劍中了埋伏,對方有備而來,帶著不下五十人去圍剿堵殺……天下覬覦明澈劍譜的人何其多,這不難想。
他們說,雙方在懸崖邊上激戰一個晝夜,霜風劍終究寡不敵眾,不幸落敗,從高崖之上滾落,尸骨無存。
他們還說,現在江湖上便有了謠言,說是您為了掌門之位找人來刺殺他!鬧得沸沸揚揚,您要不要出來說兩句?
顧長綺說,不用。
他已折損于半途,必須要把剩下的路走完,那才是重點。
明年春,顧長綺斬殺了西域三俠,在他們口中得知,柳長空有劍譜的消息,是叛出季室山的僧人空明告知的。
空明其人,顧長綺認識,野心極大,但天資有限,從前游過一段時間,甚至可以算是朋友。但自從劍祖辭世后,他們再也沒見過這位僧人。
而顧長綺知道,已經不能再見空明,甚至這趟回去后不能再下山見任何一人。
因為不知道這件事會被空明告訴多人,也不知道劍譜如今在誰手中,同他們手的那一日,便是真相徹底被揭開之時。
在劍譜被重新改寫之前,必須瞞住這個。
從此,蔥蘢青山了孤墳,守著一個,等待著一個永不會歸來的人。
憑靠著記憶,還是練了初本的明澈劍法,即使明知它會折損的壽命——若有大敵當前的那一天,必須有能守住這里的能力。
后果很快顯現出來,老得很快,白發如初雪一般轉眼落了滿頭,時不時嗜睡昏迷,像任何一個上了年紀的垂垂老之人。
而空明終于出了試探的獠牙,這些年,總有外人在山下徘徊,甚至宗也捉住過不潛伏查探者。
圖窮匕見那一日,空明站在了對面。
他以為只有半本劍譜,然而使出了挽長風,本應只有柳長空會用的挽長風。
手腕下,斜斜彈,不同于劍譜記載的,被改良到完的挽長風。
只需要這一招,便讓空明認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習慣了以己度人,從來未曾想到兩個人的信賴可以深到這種地步。
明凈峰的確只有半本,但那半本遠勝過全本。
哀莫大于心死,在那一刻,空明落敗得十分徹底。
他終于也明白,自己有備而來,卻落了對方的圈套,所有謠言反而幫招徠了更多見證——
見證明凈峰的浴火重生。
這就是顧長綺最終想要的局面。
泠瑯得知這些的時候,顧凌雙坐在對面。
孩兒垂著頭,慢慢敘述了一切,說原來那半本劍譜本無足輕重,即使燒掉也無關要,因為祖母已經修繕出了新的完本。
這無異于自創一門功法,然而它必須冠著明澈劍法之名,才能昭告世人。
這是祖母的犧牲,而顧凌雙也應當為此堅守,已經懦弱地逃走過一次,如今必須抗下自己的責任了。
“阿瑯,我要留在山上,沉鶴也要在這里學劍……那你呢?”
泠瑯說:“我要下山。”
顧凌雙并不意外:“什麼時候?”
泠瑯回答:“就在這兩天。”
顧凌雙輕輕嘆氣:“下次何時才能見面?”
泠瑯微笑:“或許很快,或許很遠……但我們總會再見。”
顧凌雙也瞇起眼,翹著角,顯得十分憨。
“但我們總會再見。”跟著重復。
晚些時候,泠瑯見到了蘇沉鶴。
出乎意料,他左臂被包扎著,竟然了不輕的傷。
“你都這個模樣了,還來給我度氣?”驚異地說,“這條手臂不想要了?”
年便垂下眼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這有什麼……我為你度氣用的是右臂。”
泠瑯瞪了他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我聽雙雙說,你要留在明凈峰學劍?”
蘇沉鶴輕輕點頭:“明凈峰是個好地方,況且我這個樣子,不好全也不便下山。”
二人便陷沉默,相識多年,這點沉默并不人尷尬,反而是種人舒適的默契。
泠瑯撐著下,視線落在窗外綠意上,日灑在臉側,顯現出徹干凈的白。
在想心事。
想這個百年宗派背后的古老故事,想初霞劍和霜風劍那時有多麗,也想一些,類似于花開當折直須折的古訓。
大概不會有那樣的憾,因為自己素來是個很懂得開懷的人,花開當折,青春可,一直都十分痛快。
這麼想著,忽然收回視線,想沖著對面人抒發一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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