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片場的人尤其多。
很多原本沒有工作安排的人,也要找借口過來幫忙。往常張喆會毫不留地把他們都趕走,這一次卻罕見地放了水。因為他知道,大家的目的都很一致:主要是想一睹影后的風采。
而尤應夢的表現果然也沒有讓他們失。
連松虞都沒有在看監視,反而直接盯著兩人的表演。
這場戲演得酣暢淋漓。甚至也一度忘記自己是導演,完全沉浸在兩人的對手戲里。
旁邊的張喆不道:“陳老師,你有沒有覺得,今天楊公子的表現特別好。”
松虞:“嗯,跟尤應夢對戲,帶出了他上的潛力。”
“不愧是拿過影后的人。”他又嘆道,“連演配角都能夠拿得這麼恰如其分。既不會搶戲,又有很強的化學反應。”
“是啊。”松虞笑了笑,“那句臺詞也改得很好。”
張喆:“改臺詞?”
松虞:“你看劇本。”
“哦哦。”張喆低頭去看劇本,之后很快發出了一聲驚嘆,“這句臺詞……竟然是即興的。我本就沒有看出來,的表演太一氣呵了。”
「你還小,你不明白,人在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由己的。」
這句話,原劇本里,本就沒有。
但由那一刻的蓮姨說出來,卻是那麼恰如其分。
這個麗而哀愁的人,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外。甚至不敢將臉在門板上,只敢遠遠地低著頭,仿佛生怕自己驚擾了什麼。這場景令人想到雨夜的月亮,和的,昏黃的,又總是朧著一層迷離的輕紗。
一時之間,松虞也分不出來,說出“不由己”這四個字的人究竟是蓮姨,還是尤應夢自己。
就在此時,攝影師卻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不好意思,陳老師,剛才我……”
一聽這個開頭,就知道大事不妙。原來剛才他的助理一時混,機位沒擺好,角度稍微偏了一點。
松虞立刻回到監視前,發現也的確如此。剛才那場戲雖然演員表現完,但瑕疵也很明顯,能用的鏡頭不多。
“只好重來了。”蹙眉道。
這種事經常在片場出現。而作為導演的,就不得不兩邊斡旋。
例如現在就只能親自過去,向演員道歉,麻煩他們重新再演一次。
楊倚川倒是很好說話,就是不知道尤應夢……
走過去時,松虞發現尤應夢獨自窩在角落里,兩個助理很尷尬地站在一邊。
目低垂,看似是在看劇本,但分明有什麼明的,落在了閱讀上。
像雨滴一樣,慢慢暈開。
很明顯,哭了。
松虞一時間進退兩難,只好站在原地,盡量減低自己的存在,希不要打擾到對方。
偏偏一個助理刻意在旁邊提醒:“陳老師來了。”
尤應夢的微微一僵。
“噢,我知道了。”
說。盡力想藏,聲音里卻有一點哭過的沙啞,很。伶俜的后背,也更顯得單薄可憐。
松虞默默地遞了一張紙巾過去。
“你戲太深了,尤老師。”說。
解釋了攝影師那邊的突發狀況,又說:“正好你先休息一會兒,剛才那場戲演下來不容易,辛苦了。”
尤應夢道了好,又輕輕笑了一聲:“謝謝你,松虞。”
當然知道松虞之所以刻意強調“戲”,只不過是在給自己解圍。
松虞:“都是我該做的。”
轉要走。
但是尤應夢卻又道:“陪我坐一會兒吧。”
松虞:“好。”
助理特意端過來一把椅子,又很知識趣地站到了遠。
于是松虞坐了下來。
這種場合,通常都是沉默的那個人。于是只是看著尤應夢纖細的手,默默著那一團紙巾,像在撕一朵白的絹花。絹花上一點痕,是被拭去的眼淚。
“你覺得剛才我演得怎麼樣?”尤應夢突然問。
松虞;“非常好。”
“真的嗎?”微微一笑,“不是你想讓我再來一條,卻不好意思開口,才扯個攝影師的由頭?”
松虞一怔,沒想到對方的心思如此百轉千回——不愧是在名利場里浸過的人。
“當然不是。”說,“不信你自己去看監視,角度歪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來真是我想多了。”尤應夢又繼續說,聲音低了幾分,“不知道為什麼,越演越覺得,好像是在演我自己。”
松虞:“所以說你是戲太深了。”
心念一,存心要逗尤應夢開心:“你別見怪。最近劇組里新換了一新助理,手生得很,時不時就要給我惹點麻煩。”
說著就講了幾樁最近片場里的趣事。
大多都是池晏的手下笨手笨腳,所鬧出的烏龍。
話音剛落,他們就聽到一旁的燈師在大聲訓斥助理:“不是讓你提前檢查燈箱了嗎!”
對方一臉懵:“啊?燈箱是什麼?”
松虞:“你看。”
尤應夢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笑容尤其人,仿佛令整個人都變得生起來,松虞不到如釋重負。
笑過之后尤應夢卻說:
“看來你和Chase的合作很順利。”
松虞:“……”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得出這個結論。
于是說:“哪里愉快了,他的人每天都在給我搗。”
尤應夢彎了彎:“但他至還有這份心。”
“你知道嗎?當初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榮呂以為你們也是……那種關系。他還覺得很奇怪,現在竟然還有這種不怕麻煩的男人,專門拍電影來討朋友的歡心。”
松虞:“我們不是這種關系。”
尤應夢:“我知道。”
“好像在這些人眼里,也許男人和人之間,只可能會有一種關系。”松虞又輕嗤道,“他們遲早要為自己看不起人付出代價——”
“但你也不用對Chase有什麼濾鏡。”又微微一笑,“畢竟他和你丈夫看起來很有共同語言。”
尤應夢卻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說到底,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樣——否則,你們不會一起拍電影的,是嗎?”
松虞心口仿佛被人一撞。
這句話也令產生了某種奇特的:像被剝了殼的、滾燙的栗子,在手里來回倒時一樣。那種未知的不安與迫切。
但最終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這兩天,池晏都沒有出現在自己面前。但似乎邊,人人都還記得他,提起他,時不時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仿佛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變池晏派來的說客。
但他的手,總不可能得這麼長吧?
*
之后重新來過的時候,一切都很完,只除了一點:
尤應夢這一次是嚴格地按照劇本在演,并沒有再念錯一句臺詞。
李叢在旁邊嘖嘖稱奇:“尤老師好厲害,每場戲都演得完全不一樣,但是都演得這麼好。”
松虞搖了搖頭:在看來,當然還是之前即興發揮的效果最好。
但也很難再請求對方,重新將那句臺詞說一遍:這似乎顯得太過殘忍。
拍完這場戲已經很晚,眾人都累得不行。
正在此時,制片組的人卻又拎著大盒小盒的食過來:“Chase老師聽說今天加班拍戲,辛苦各位了,特意買了點宵夜犒勞大家。”
人群里發出了歡呼聲。他們迫不及待地沖過來,打開食盒。
立刻有人發出了興的喊:
“老師這是大晚上請我們吃滿漢全席啊……”
食盒里裝著味俱全的八珍玉食。盡管是遠道而來的外賣,致的擺盤半點都沒有損,甚至還冒著熱氣。
很快有人認出了這家餐廳:這是首都星一家高檔餐廳。不僅貴得令人咋舌,并且是出了名的有價無市。普通市民想去吃,至要等一個月的位。
但此刻劇組卻人人有份:上到主演副導演,下到各位演員的助理,全部都有照顧到,頓時所有人都一掃之前加班熬夜的疲憊,重新變得神采奕奕。
“這次熬夜也太值了吧!”
“制片人就是我的親爸爸!!”
聽著邊不工作人員的溢與謝,松虞不扯了扯角:顯然他們并不知道,今天之所以會加班,就是因為池晏手下的人出了紕。
但他的補救措施來得如此之高效:比起司空見慣的加班,還是有價無市的高檔宵夜,更讓人刻骨銘心。
論起籠絡人心,池晏果然是行家。
漫不經心地打開食盒,只是手了,眼睛仍然盯著監視——這家餐廳松虞從前也去過,雖然的確令人印象深刻,但至在看來,似乎并不值得被那樣趨之若鶩。不過話說回來,世人對于口舌之的執迷,一向令松虞到費解。
直到一悉的鮮香傳鼻中。
松虞微微一怔,低下頭。
盒子里裝的,并非是那家高檔餐廳的招牌菜。
而是一碗熱騰騰的砂鍋粥。
*
吃完宵夜,所有人都重新變得神抖擻。他們以極高的效率,完了接下來的拍攝。
于是松虞又是在一片歡呼聲里宣告收工。
但自己的工作還沒有結束。
一直到深夜,松虞還窩在酒店房間里剪片子,反而整個人越剪越清醒。
最后將視頻定格在最后一個鏡頭,對準沈妄的特寫。
心想,楊倚川憑借這場戲,是足夠明年在電影節拿一個新人獎的。
沒想到他會演得這麼好。
某一瞬間,松虞甚至覺得自己在楊倚川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看到了另一條鮮活的靈魂。
沈妄像是從尸山火海里爬出來的惡鬼。
他如此年輕,如此殘忍。
但是他的掌心里,卻開出了一叢叢熱烈的、火紅的曼珠沙華。
突然之間,到口干舌燥,迫切地想要一杯冰水,來下舌尖的燥熱。
轉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時鐘。
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半。
但本覺不到毫困倦。這場戲徹底點燃了。
于是松虞輕輕推開臥室的門,打算去廚房倒一杯水。
外面很安靜。但客廳里卻還出一點幽。
的腳步一轉,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個男人。
投影的幽,照亮一張英俊而的臉龐。
池晏轉過頭來,摘掉了藍牙耳機,對微微一笑:“還沒睡嗎?”
松虞一怔。
這真是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已經幾天沒有見過面,也早就習慣了這間套房里空無一人,只有自己。
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回來。更沒有想到,再一次見面時,竟然會是在這種形。
“你做什麼?”問。
“我睡不著,在看電影。”他說,“一起嗎?”
松虞下意識看向墻上的投影。
那是十九歲時所拍的導演作。
《基因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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