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是因為在死亡面前,很多生前執著的東西都變得不再重要。
對紅姨來說,這輩子最在乎的就是別人看輕,詆毀,為此把自己一輩子困在名聲的牢籠里,活得規規矩矩、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直到準備獻祭靈魂拯救親生兒子,紅姨才明白人活一輩子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拋棄了那些隨時可以丟棄的外之和束縛。
看著那樣的紅姨,阮玫的眼眶漸漸潤起來。
不論紅姨生前做過多壞事,算計過多人,是多麼不可令人原諒的惡人,在決定為兒子獻出靈魂勇敢面對未知危險的這一刻,就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老公寓沒有電梯,樓梯間的燈不是聲控的,需要自己去按。
紅姨踩著高跟鞋一步一步地上去,卓經綸在后面一只手提著行李,另一只手用手機的手電筒為紅姨打照路。
一層又一層,高跟鞋細后跟敲擊在水泥地上的清脆聲音停了。
家到了。
這是一扇了倒福字和大紅春聯的老舊大門,房子有些年頭,門上的漆都剝落了。
紅姨站在門外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久才抬手敲門。
“咚咚咚”
“媽,我回來了。”
這一聲“媽”喊得很是平靜,沒有每一次帶著人參燕窩回來炫耀豪門生活的迫不及待,沒有迫于孝順名聲不得不每年春節遠渡重洋回來看周媽的煩躁,平平常常的一聲媽,似乎穿越時空回到了三十年多前。
那時候,這間房子里住著一家四口,負巨債,日子拮據,忙忙碌碌,全是煙火的氣息。
十幾歲的周紅夢里只有自己捧著一封寫了許久的書,答答地和學長告白的畫面,而不是親哥那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親爸被水泡得青腫的尸。
十幾歲的周紅夢見一家四口在漂亮整潔的大洋房里生活,穿著公主的在彈鋼琴,哥哥拉著鋸木頭般的小提琴,周爸一回到家就癱在沙發上,要周媽給他肩按按。
“這麼晚了,誰啊?”周媽踢踏踢踏地踩著塑料拖鞋過來,吱呀一聲拉開門來,“紅啊?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周紅穿著高跟鞋,比周媽高了一截,借著高度優勢,很清晰地看到周媽頭上藏不住的白頭發,眼角夸張的魚尾紋,臉上的一顆顆老年斑。
媽老了。
沒有任何一個時刻,紅姨如此清楚地認知到:是我讓這個家變得不完整,是我自認為媽擺了拖后的兒子和丈夫會變得幸福,是我讓媽臨到老了邊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孤獨地守著這間曾經住過一家四口的老房子。
“媽。”紅姨聽到自己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連忙轉過來,悄悄拭掉眼淚,“經綸,快喊外婆。”
卓經綸二十一歲第一次見外婆,咧著,脆生生地喊:“外婆!”
“哎!”周媽笑得眼角的魚尾紋更明顯了。
著眼前一家三口人的重逢畫面,阮玫覺得自己在這兒過于煞風景了,后退兩步,準備在樓道里等一等。
剛了,就見周媽的眼神越過卓經綸,看向了。
阮玫:?!
驚得跳了起來,下意識躲進卓經綸的背后。
這麼一躲,等再探出頭來看蘇媽時,周媽已經不再看,仿佛并沒有看到一般。
阮玫也不確定周媽剛剛是眼神不好就那麼掠過了,是在自己嚇自己,還是周媽真的看到了。
不敢一只鬼在外面等著,小聲說了句“打擾了”,跟在紅姨和卓經綸后進了門。
兒和外孫毫無預兆的到來令周媽立即忙碌起來,一會兒倒水,一會兒桌的,沒有一刻停得下來。
紅姨也不阻止周媽忙碌,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仿佛是想把周媽的影深深地印進腦海里去。
“你們回來得這麼突然,我都沒準備什麼好東西,這可怎麼辦呢?”周媽不知所措地了手,轉就要去房里拿錢包,“也不知道超市還開著不,我現在去買點東西。”
“媽,你不用忙,我和經綸都吃過了。”紅姨阻止道。
“吃過了呀?”周媽了手,眼神轉,看到了桌上的橙子,“那吃水果嗎?鄰居送來的橙子甜的,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吃橙子了。”
紅姨笑道:“好啊。”
周媽把桌子上那幾個表皮黑乎乎的丑橙子拿進廚房,知道兒干凈,開著水龍頭嘩啦啦地洗了好幾遍,找出家里最好看的盤子,擺在上面,再拿出來。
“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吃剝的橙子,不喜歡切的,說是切好的橙子吃起來容易卡在牙里。”
周媽用那雙被家務勞得黝黑糙的雙手剝起了橙子,“我給你剝,你就不用臟手了。”
“好啊,謝謝媽。”紅姨笑道。
剝橙子的周媽忽然停了下,怔怔地看著紅姨,仿佛看著,又仿佛過這個四十多歲的兒看到了五六歲的兒。
五六歲的兒真乖巧呀,從不認為別人的付出理所當然,給兒剝一個橙子,削一個蘋果,都會得到兒甜甜的謝。
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了呢?
時間過去太久,周媽有些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在搬到這里以后吧?也或許是在把兒那些寶貝的公主小皮鞋拿去賣掉以后。
“外婆,我來吧。”卓經綸的聲音把周媽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不用,你媽就吃我剝的橙子,哥和爸剝的都不要。”周媽低著頭一點點地剝橙子,再不敢看一眼兒。
紅姨把眼前低著頭剝橙子的周媽,和三十多年前為剝橙子削蘋果的周媽重合在了一起。
大概人只有在真正當了母親以后,換了份,才能懂得過去的自己究竟有多麼不懂事吧?
年的對母親說的那一聲謝,是真的謝嗎?不,那只是老師教導他們的禮貌用語。
年長些的對母親任地喊:你不要用那雙賣豬的手我的水果!喊得周媽連忙收起那雙用洗潔洗得干干凈凈的手。
前幾年的會對母親說:你就不能搬出這間快要倒塌的破房子嗎?周媽勉強地笑了笑,只說房子好的,不會塌。
如今的,坦然地接過那個剝得坑坑洼洼的橙子,撕開一瓣,塞進里,笑著對周媽說:“謝謝媽,很甜,媽也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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