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福晉笑著說是, “今年恰滿十五,早前在盛京老家養著,上個月才進京的。”回把姑娘牽過來,帶著一塊兒磕頭,“恭請太皇太后并皇太后萬福金安。”
太皇太后含笑說:“伊立吧,關外天地雖廣闊,到底姑娘還是養在京里頭更好。”
佟福晉說是,“母親走得早,自小就抱在我跟前養大的,后來老太太舍不得, 說想帶到關外去, 我雖撂不開,卻也不能違逆了老太太, 就讓他們帶回去了。如今年紀到了,再舍不得也得送進京來。閨名白櫻, 平時倒是很活泛的脾氣,今兒見人多,想是有些怯了。”一面說,一面又領轉向上首皇后的席位,叩拜下去,說:“恭請皇后主子萬福金安。”
嚶鳴抬了抬手免禮, 仔細看那姑娘, 生得一雙彎彎的柳葉眉, 圓圓的臉盤兒圓圓的眼睛, 乍一看除了那對眉,其余沒有一不是圓的。皮又生得白凈,便有些像面團兒似的,很喜興,很人喜歡。
嚶鳴就是這樣,對誰都沒有惡意,不到萬不得已并不當真去討厭誰,因此這位頭一回見面的姑娘,在看來也是極好的。就算知道今兒佟家帶進宮來,是存著舉薦的意思,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這大英上下,到了年紀的姑娘都得走這條路,有門道的預先帶進來見人,要是宮里有意,擇個黃道吉日就可以冊封。要是宮里意興闌珊,那麼便去參加每年二月初十的選秀,混在秀堆兒里再讓人挑一回。那時候雖然也有晉位的機會,但更多是賣家里父輩的面子,得從貴人那等慢慢爬上來,頗費一番工夫。
依次見過了禮,佟福晉便和太皇太后說話兒去了。橫豎追溯起來也連著姻,先帝爺的二公主下降了家哥兒,中間有個人牽線搭橋,二長公主再多多向太皇太后道一道這小姑子的好,進宮的機會便大上好幾分。
太后呢,不愿意湊這份熱鬧,偏過子和嚶鳴閑談,“原說佟崇峻家有位正枝兒小姐的,只是不知怎麼,上個月起染了病,這會子渾渾噩噩,只怕不好,佟福晉這才帶這個進來。佟家到了應選年紀的就兩個閨,大的不了,總得抬舉小的。這個不是佟福晉所出,是側福晉生的。側福晉子骨不強健,生孩子崩死了,后來這姑娘就養在福晉屋里,也是命苦的。”
嚶鳴哦了聲,十分同姑娘,“也是側福晉生的,這宗倒和我很像。只是我比順遂多了,我是生母帶大的,終究比方便些。”
太后點了點頭,“不是家家兒像你家這麼和睦的,正是因為家宅太平,才養出你這麼好的子。”邊說邊端起茶盞啜茶,順便又瞥了佟福晉的方向一眼,“不是自己生的,到底還是差點兒意思,哪家的姑娘愿意祖父母帶到關外去養活?佟崇峻領了督軍的差事,常年不著家,只要福晉松個口,孩子帶走也就帶走了。等到了年紀再接回來,該參選就參選,不管不,總是個登高枝兒的機會。”
嚶鳴聽了悵然點頭,復沖太后一笑,“您怎麼知道這些呢?那些命婦家里的事兒,您都有一本帳。”
太后也是哈哈一樂,“我這號人,守了那麼些年寡,怎麼打發時間?當然是到收羅閑話!要是照著戲文里頭的唱詞,我該自稱一聲‘哀家’——丈夫都沒了,可不得‘哀’嗎!再不自己給自己找樂子,我非得悶死不可。”
所以呀,人得有太后這樣開朗的子,不管遇著多大的坎坷,就算人生再無,也得活得自己高興。嚶鳴對這位婆婆永遠存著一分熱,一分敬佩之心,和也不需要藏著掖著,聲兒問:“這白櫻姑娘,打算留下嗎?”
太后瞧了一眼,“你愿意留下嗎?”
嚶鳴笑了笑說:“這事兒不由奴才決定,得聽老佛爺和您,還有萬歲爺的主意。”
太后搖頭,“我也管不上,朝中聯姻都得瞧娘家勢力,朝政的事兒我一竅不通,所以還得看老佛爺和皇帝的意思。不過這佟崇峻圣眷正隆呢,上回打了勝仗,這會子又派遣到喀爾喀四部去了,朝廷正打車臣汗部呢。”
嚶鳴哦了聲,這麼想來是很有必要拉攏的,維持朝堂穩定需要文臣,開疆拓土便需要能干的武將。橫豎宮里房子多得很,給個位分就可以。地想,那位爺知道了八要高興壞了,后宮又有新鮮填充進來,這回吃了齡集可不用擔心了,自有他的好去。
古往今來,孩兒能說話的機會不多,尤其是自己的婚姻,基本都是聽主子的令兒,聽父母的令兒。皇帝就算長得豬頭狗臉也照樣得伺候,別說當今萬歲爺風流倜儻,儀表堂堂了。縱然有時候腦子不大好使,但表面上看不出來,無傷大雅。姑娘單瞅他的長相,肯定撞到心坎兒里來,所以后宮應該沒有一個人不他吧。
嫁進帝王家就是這宗不好,氣餒地想,天下最好的姑娘全著他挑,怪道那麼多人想當皇帝!向東邊的甬路,他在前朝大宴群臣,還沒來。有點兒盼著他來,又不大愿意他來。今兒借著中秋宴,好幾家都把家里姑娘領來了,他要是見了,發現了對眼的,那……可怎麼辦才好!
那頭松格拿了兩只糖做的兔兒爺來,兔兒爺在小兒頂上端坐著,是長坂坡里武將的模樣。兩個都給了嚶鳴,嚶鳴遞一個給太后,太后想都沒想,一口咬掉了兔兒爺的腦袋。
“喲,這麼不經吃。”太后樂起來,是個心境開闊的人,沒有什麼特別忌諱的,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嚶鳴吃小糖人兒則很有章程,是先吃背后的靠旗,再吃耳朵。沒了耳朵的兔兒爺看上去有點兒可憐相,像個豁的和尚。
膳局的宮人們來來去去,桌上的吃食也總在換,從酒菜換了果子點心。中秋節令,提起來準先想到螃蟹和月餅,嚶鳴對那兩樣不甚熱,嫌螃蟹麻煩,嫌月餅太甜。吃石榴,果盤兒里的石榴為保有好口彩,還是完整的一個。但頂子已經揭開了,籠統蓋在上頭,果上拿刀縱向劃了幾道,乍一看蒜頭似的。
微微偏過了子,“皇額涅,我能吃這石榴嗎?”
太后說吃吧,“當皇后不用忌口。”
靦腆笑了笑,邊上的海棠上來伺候,說不必了,拿個山水小碟擱在面前,自己慢悠悠地,端莊地,一粒粒把那瑪瑙一樣鮮紅明的籽兒放進小碟里。
干這種小活計,自小就是這樣,不喜歡一顆一顆地吃,喜歡攢起來,然后再一氣兒吃個痛快。只是當皇后了,行沒有那麼自由,尤其這種場合,多眼睛瞧著呢,得顧一顧份面。不過剝石榴不像剝螃蟹,剝石榴是種小趣,是皇后不慣,與民同樂的德。所以這里了手,外命婦們也不能再人伺候了,剝石榴剝桔子都得靠自己。
暢音閣的戲臺上終于開了鑼,臺上的伶人唱《天水關》,很應景兒地給自己裝了大耳朵,畫了兔兒臉。諸葛亮搖著羽扇一唱三嘆:他含帶愧跪立在道旁,我不將軍你的韜略廣,將軍是一個行孝的好兒郎。
太后一掌,“敢這將軍是咱們萬歲爺!”
才說完萬歲爺,一團石青的緞子撞進嚶鳴眼梢,是皇帝來了。他先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見了禮,復在旁坐了下來。
嚶鳴忙起行禮蹲安,誥命們見了也紛紛離席,在桌旁的甬路上三跪九叩,恭請皇上圣安。
皇帝說平吧,“今兒不算國宴,不必拘禮。別因朕來了,擾了諸位的雅興,還是隨意些為好。”
眾人謝恩起,重新落座,嚶鳴問:“前頭大宴完了麼?萬歲爺怎麼這會子過來了?”
皇帝自然是因為心里惦記著事兒,才著急要上后頭來。但話不能實說,他還想著過會兒來個出其不意呢,便隨口應了句,“前頭有幾個近的大臣和務府張羅,朕得進園子,在老佛爺和太后跟前盡孝。”
嚶鳴并不知道他的心思,點了點頭,復又忙著去剝的石榴。皇帝依照德祿事先的設想等著把手放到桌下,可是等了好半天都等不來,只見嫵地翹著四只鏤金菱花嵌米珠護甲,不慌不忙地盤弄石榴,那嫣紅的一點捻在指尖,像一粒飽滿的朱砂。
皇帝等得心焦,又不好說什麼,便盯著那碟石榴籽兒發呆。想了又想,應該拿出點手段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快裝滿的碟子拖到了自己跟前。
嚶鳴眼見自己忙了半天的果被搶走了,愕然看著他。皇帝怕耍氣斗狠,很窩囊地找了個臺階下:“朕也吃。”
那就罷了,聽后消了氣,原本倒豎的柳眉又放回了原位,甚至微微浮起一點了然的笑。因為終于找見了一樣共同好,往后在吃的世界里流,會順暢許多。
“沒想到您也吃。”的語氣分外和,地把自己面前的小金匙拿過來,放在他面前,“吃吧,吃完了這兒還有,我給您剝。”
皇帝眨了下眼,發現事發展的軌跡和預想的不太一樣。他低頭看看碟里那一堆石榴籽兒,知道無論如何打消不了手的熱了。倘或實在不,或者干脆替吃完,讓無籽可剝,然后這雙手就能閑下來,能擱在那兒讓他去牽了。
真是做出了重大犧牲,德祿莫能助地看著萬歲爺舀了一匙擱進里,換做平時他老人家才不會去吃哪種零碎的小玩意兒,這果子只有姑娘家才有耐心,萬歲爺是干大事兒的,連嘗都不肯嘗。這回為了達到目的也算豁出去了……其實娘娘剝的果子還是好吃的吧!
嚶鳴則是不大明白他的吃法,見他一匙一匙舀得決絕,歪著腦袋問:“您吃石榴不吐籽兒啊?”
皇帝怔住了,石榴……籽兒?就是嚼剩的那個東西?他覺得尷尬又生氣,這是什麼果子,籽兒里還有籽兒,誰許它這麼長了!
可是他有苦說不出啊,明明借口喜歡吃才搶過來的,到臨了連里頭訣竅都不知道,豈不讓人笑話?他只好繼續維持面,“朕喜歡這麼吃。”
嚶鳴噢了聲,心說萬歲爺真是有個,連吃個石榴都和旁人不一樣。無論如何,難得聽他說吃某樣東西,愈發賣力地替他剝,以至于皇帝開始懷疑,這碟兒其實是個聚寶盆,要不里頭怎麼永遠吃不完呢。
最后他覺得不行了,擱下勺子說:“皇后歇會兒吧。”
嚶鳴很有當好皇后的覺悟,說不累。皇帝的心卻很累,暗道朕已經飽了,實在吃不下了。這麼下去沒完沒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的手!
德祿在這種關鍵時刻發揮了巨大作用,他捧著銀盆來,笑道:“石榴甜兒大,主子娘娘盥手吧。可不能再剝了,回頭指甲兒里發黑,就不好看了。”
嚶鳴沒法兒,只得撂下手。海棠上來替取下護甲,皇帝才看見那青蔥樣的指尖已留了五分長短的指甲,稚地,秀氣地,不像那些日久年深長得幾乎翻卷過來的糙可怕,的還是玲瓏模樣。他忽然說:“皇后,就這樣的指甲也夠了,你別像們似的留那麼長,不好看。”
嚶鳴很驚訝,回頭他,他的兩眼卻盯著戲臺,仿佛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
然而的心輕輕起來,難以想象這枝大葉的呆霸王會關心的指甲。抿一笑,“我也這麼想來著,指甲長了多礙事,洗手都很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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