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云翳中落的第一道日落在廊前的臺階上, 暖閣里頭正打絡子的人抬起頭來, 眼睛里有璀璨的。
“好些天沒見著老爺兒啦。”嚶鳴瞧著外頭,語氣松散, “等日頭再升得高點兒,咱們上外頭曬太去。”
殊蘭將把的線捋順了, 出一大紅的遞過去, 因為皇后手上的絡子到了收尾的時候, 石青的配上大紅, 對比鮮明,有貴重之。一面打下手,一面笑著說是,看天宇漸漸變得澄澈, 喃喃說:“這些年來只有今兒,奴才有這心境看看天上流云,看看老爺兒,這都是托了主子娘娘的福。”
一個人覺得人生無了,才會懶于關心周遭的一切。才十九歲罷了, 心境倒像上了歲數似的。
嚶鳴溫言煦語開解, “你不是出不好,也不缺胳膊兒, 不過這一程的際遇不好, 等過去就太平了。往后犯不著想那些不快活的事兒, 萬歲爺奪了的誥命, 眼下上沒了頭銜,剩下的就好置了。”
殊蘭聞言怔忡了下,“奪了的誥命?”
嚶鳴說是啊,“仗著有朝廷加封,輕易不好置,這才張狂得沒個褶兒……”言罷頓下看,“怎麼?你覺得這麼辦不好麼?”
殊蘭忙說不,“奴才只是可憐阿瑪,牽連,鬧得自己也怪沒臉的。”
是善人兒,到了這會子還顧及那個不在乎的阿瑪。嚶鳴這種事上頭憎分明得很,其實也不太贊同這麼的子。人活于世,得起就當恨得起,當斷不斷反其,有時也會讓旁觀的人產生深深的無力。
“那這會子讓你回去,你愿意麼?”嚶鳴笑了笑,“鬧了這通,如果這位福晉還在,你和家里只怕要斷路了。你要是覺得后悔,倒是我們好心辦了壞事。”
這不輕不重的一句敲打,讓殊蘭心頭大跳起來。惶惶說不,“奴才萬萬沒有這個意思,要說回去,奴才從家里出來,就已經回不去了。”
“那也未必。”嚶鳴細心把穗子收尾的部分鎖上,提起來就著照了照,覺得配皇帝那個香囊正合適。回見若有所思,復一笑,“你也別心思沉,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哥哥那丹朱領了欽差的差事,上南邊治理海疆去了。”
殊蘭臉上終于出由衷的笑來,“能為萬歲爺分憂,是我們全家的造化。我原不擔心自己,只擔心哥哥的前程,到底他外派出去了,離了那個家倒也好。”
松格捧了盒子來,嚶鳴把打好的穗子放在里頭,讓收起來,一面問殊蘭,“福晉進府之后有沒有生養?”
殊蘭說有的,“進門兩年后生了個男孩兒,養到十個月沒養住,后來就沒生過。”
沒有兒的置起來更容易些,嚶鳴心里有算,又問:“府里有沒有側福晉?”
殊蘭道:“奴才阿瑪有一位側福晉,一位庶福晉。奴才額涅在時,和側福晉走得近的,照說側福晉的出,比起現在這位母親要高出許多。后來阿瑪迎了繼福晉進門,側福晉就吃齋念佛,不怎麼見人了。”
“側福晉沒有生養麼?”
殊蘭搖頭,“側福晉向來不寵,也不爭寵。阿瑪愿意和說話,就搭理搭理阿瑪,阿瑪要是十天半個月不和說話,越兒連房門都不出了。”
嚶鳴聽著,發現側福晉的子倒很和投緣。承恩公府上只有嫡出的一雙兒,側福晉沒有生養,就不存在偏心或是有意苛待。這麼說來側福晉比繼福晉夠格多了,承恩公是訪艷途中偶見的營房福晉,一瞬被的貌擊中,哪里顧得上什麼家世人品。原本這種有爵位的人家,不論是娶原配還是娶填房,都得呈報宮里。不同之在于填房和原配相比,其重視程度實在差得太遠,宮里大多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得去就了。
但這一含糊,含糊出了大事,害得先頭福晉兩個孩子遭了這麼大的罪。這會子補救,但愿還來得及,趁著那丹朱和殊蘭都沒定親事,先把府里那個夜叉星收拾了要。
嚶鳴做事,向來一步步行得穩妥,既打聽明白了,隔了十來天景傳三慶進來吩咐:“替我挑一柄如意并一對伽蘭香鐲子,給承恩公送去。就說是我賞側福晉賀樓氏的,請公爺代為轉。”
三慶領命去了,站在邊上的松格不明所以,“主子賞賚,干什麼不直接送到府上去?那個承恩公是個只知道喝花酒的糊涂蟲,要是把東西弄丟了怎麼辦?”
嚶鳴垂手逗弄著腳踏前翻滾的殺不得,笑道:“人家不糊涂,比你明萬倍。得了這個賞賚,哪里還顧得上喝花酒,必定是要心急火燎回去的。”
果然,三慶在清水巷一個暗門子找見了承恩公,打發人進去傳他出來,笑著說:“公爺,給您道喜啦。皇后主子很看重您家側福晉,賞您家側福晉幾件玩意兒,請公爺代為轉。皇后主子還發了話,說哪天得空,請側福晉進宮敘敘話。”
那滿像淋了雨的蛤蟆,一時有點兒回不過神來,邊上隨從見主子發怔干著急,著嗓子說:“爺,快張羅接賞吧!”
那滿這才醒了神,忙人上里頭借了香案香爐就地接賞。皇后冷子賞了側福晉已經夠他納悶的了,打開匣子一看,看見了一柄紫檀鑲玉的如意,徹底傻了眼。
邊上隨從遲疑地問:“爺,皇后娘娘這是什麼意思啊?”
那滿蓋上了蓋兒,沉沉嘆息,什麼話也沒說,轉回家去了。
前腳邁進家門,后腳慈寧宮派來的奇嬤嬤也到了門上,見了他沒別的話,只是揚著笑臉沖他蹲安,“給公爺道喜了。”
營房福晉見了這陣仗有點兒犯糊涂,訥訥挨過來,“爺……”
承恩公如今是看見就腦瓜子疼,沖說:“好好的浪日子不過,你折騰什麼呢?”
營房福晉沒明白,“我什麼也沒干呀。”
承恩公慘然看著,大有君王掩面救不得的無奈。轉頭打發人請側福晉來,平常不怎麼待見的側福晉,如今是連首飾都不戴了,寡唧唧的臉子,活像誰欠了八百吊錢。要說他為什麼不待見側福晉呢,主要就是這側福晉老勸他干正經事兒,不像福晉一味地投其所好。男人嘛,誰喜歡老婆沒完沒了地念叨?不論干什麼,就聽昧心的“爺干得好、爺干得妙”,這樣的人才招人心疼、招人喜歡呢。
沒法兒,福晉再招人心疼,這回也得下堂。他把那個匣子到側福晉手上,“這是皇后娘娘的賞賚,你找個日子,進宮謝恩吧。”
側福晉也是一臉不明所以,就見宮里來的嬤嬤向蹲安。
營房福晉總算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慌起來,拽著公爺的袖子低泣,“爺,您……”
那滿掣回了袖子,狠起心腸說:“咱們的緣分今兒到頭啦,我要休妻,你別在我們家呆下去了,走吧。”
營房福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您憑什麼休了我?”
憑什麼?其實他能不知道以前作了多惡嗎,可心里喜歡,不得由著鬧去。這回呢,事兒太大,本捂不住了。宮里平白無故賞如意干什麼?就是授意他抬舉側福晉的意思啊!因著承恩公府也算皇帝母家,宮里不好明著來,不過點到即止,大伙兒都是明白人,稍加點撥可不就心領神會了嗎。
那滿有點兒不耐煩了,這些日子為了家里的事兒,弄得他夜里睡覺都提心吊膽,多的喜歡到了這會兒也喜歡不起來了。他脖子瞪眼,“自打你進了我家,家里被你攪得飛狗跳,多親戚朋友都不往來了。還有我那兩個孩子,你對我孩子不好,你就是活的惡毒后媽呀,你自個兒心里不知道?還憑什麼休你,就憑你三從四德一條也不沾邊,爺就該休你。行了行了,你來我們家沒陪嫁,垮著一個小包袱你就來了,回頭收拾收拾,該你的你帶走,不該你的都給我撂下,回你的營房老家去吧。”
所以說男人啊,別瞧平時對你百依百順,真的搖了他的基利益,調頭就是另一副臉。營房福晉跪地嚎啕大哭,哭的時候當然還是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膝行到公爺面前,拽著他的袍子說:“爺,您就瞧著咱們往日的兒吧。您是知道的,我娘家兄弟全聽人的話,我要是家去了,哪兒還有我的容之啊。”
一位一品誥命,最后混得糊家雀兒似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公爺兩難,這些年沒往娘家填窟窿,但真到了山窮水盡時,自己也知道回不去。好歹曾經恩過,說實在的公爺心里也不大落忍。他看看側福晉,那位臉上什麼表也沒有,只差點香供起來了。再看看宮里來的人,人家掖著手筆直站著,簡直像門上的哼哈二將。
營房福晉見要歇菜,哭得更凄惻了,仿佛挨了全世界的欺負,再也活不下去了。奇嬤嬤們看了半天,戲也看夠了,便對承恩公道:“公爺,您瞧一日夫妻百日恩,要是回去了沒活路,也折損了公爺的面子不是?這麼的吧,問問側福晉,倘或側福晉愿意留下,就讓磕頭敬茶,留下做個庶福晉也行。”
“什麼?”結果公爺還沒說話,營房福晉一聲尖厲的嗓音撕破了屋里的凝重,“庶福晉?磕頭敬茶?”
大伙兒都被嚇了一跳,出主意的奇嬤嬤悻悻道:“看來奴才多了,請公爺恕罪。”
承恩公無奈地瞧著他的下堂福晉,半晌大手一揮,“取紙筆來,老子這就寫休書!”
橫豎面前就兩條路,一條是掃地出門,一條是換個個兒,屈居側福晉之下,當個上不得臺面的庶福晉。這兩條路都是宮里樂意見到的,主子們當然更傾向于第二條路,一休了之不能解決問題,公爺將來不得還去找,繼續接濟。干脆把人留下,有側福晉管著,跳不高蹦不遠,也讓嘗嘗人兌的滋味兒。
公爺真打算恩斷義絕了,這可嚇壞了營房福晉,哭著說別,“我娘家兄弟是個混賬行子,回頭賣了我也說不定。爺,我……”搭搭瞧了側福晉一眼,“我答應就是了。”
營房福晉有自己的打算,側福晉一向不哼不哈的,瞧著也好拿。如今是在風口浪尖上,自己姑且點兒委屈,等風頭過了,總有翻的辦法。
側福晉看著,卻冷冷哼笑,將來的事兒,誰說得準呢。
兩位奇嬤嬤樂見其,笑著說:“既重廟門,不得要拜菩薩。公爺把嫡福晉的神位請出來吧,重新見了禮,咱們也好回去回稟。”
所以順順當當的,側福晉登上了福晉的位置。下堂福晉摘了簪環給福晉敬茶,縱有一千一萬個不愿意,還得出笑臉來,虧得了這份窩囊氣。不過對嫡福晉的牌位,叩拜起來就顯得敷衍多了。邊上看著的奇嬤嬤們只等這一刻,合規矩還要挑刺呢,更別說這種做派了。
嬤嬤咬著槽牙哂笑,“看來庶福晉是沒行過大禮,不知道頭該怎麼磕。”一壁說一壁上前來,一人一邊住了的肩,又扣住的后腦勺,把的腦袋往地上摁,笑道,“奴才來教您,屁放在腳后跟上,胳膊往前……磕頭,前額著地……對了,磕頭!嫡福晉在天上看著您呢,見您虔誠,會保佑您的。”
奇嬤嬤的手很黑,營房福晉給押著結結實實了好幾回頭,得眼前金花竄,頭發也散了,那模樣真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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