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雜草,還有蚊蟲鳴聲。
清晨的一縷照在他褶皺橫生的臉上,耳畔有蚊子嗡鳴的聲,淡淡地揮了揮手,他又轉了個睡了過去。
戰中,他居住的地方曾經幾經變更,直到戰後又回到了這裡,唯一不同的是,孤一人,形單影只,枯燥乏味,以及等死。
平庸之人尚且經不了這等看似舒適而封閉的過活方式,何況是曾經居高位運籌帷幄的男子,比起死,這種派不上用場,亦無法彈實現抱負的日子比一刀刀的淩遲更細磨人心。
這一日,孤樓的門頭一天被叩響,十數載的頭一回。
董香之說不清再次見到趙鈞默是什麼滋味,的印象裡,那個堅毅如墨,狠戾深沉的男子從來都是折磨明晰的罪魁禍首,但依稀記得,作為一個男子,他是風姿卓越的,即使是老了亦不會缺失那種與生俱來的味道。直到真的同這個男人坐下,在一張桌子上,呆愣凝神的模樣終於顯出了心底不能掩蓋的心驚。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沒有銳利的眼神,亦沒有幽深的瞳孔,甚至是眼白多過了黑瞳,眼窩深陷,眼眸顯得很混沌,頭發灰白,有些稀疏了,不太見的皮變得病態的白,右手還無意識地會哆嗦抖。
一,君侯不在,匹夫獨在。
“許久,不見了,趙先生可還認得我?”遲疑了幾秒,董香之凝視著桌對面有些陌生的趙鈞默,平淡地問道。
話落,靜默的氣息久滯,窗外有些許聲音,董香之下意識回過頭,只來得及看見一個黑的角,如所料,如民間所料,這裡的確全是特務,一雙雙眼睛盯著。
但,未怕,軍報不懂,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怕。
桌對面那人仿若未聞,空呆愣的黑眸久久未眨眼,忽然,了托著腮斜睨著董香之,那表仿佛是個頑,只愣愣朦朧地凝視。半晌,他巍巍地右手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給他,接著十分艱難地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連董香之看著都心急,那麼困難地又抿又咳嗽又地只最後道出一句:“喝……喝茶。”幹如車碾過的聲音,沉得似八十的老人聲音,而他甚至還未如此老。
餘音未落,董香之腦子“嗡”的一聲,也不知怎麼地,竟覺得有些涼。
其,語言喪失是必然的,頭三年的時候,他還會一個人和自己說說話,比如今天想了什麼便說出來給自己聽聽,或是和自己想象出來的明晰說說話,甚至有時和看守他的特務他們也會因為有些許蒜皮的小事談談話,嘮嘮嗑,直到後來看守他的特務都被去開了會,回來後,除了麻木板的臉對著他,便再沒有言語,甚至看守他的特務之間亦互相不說話,其實,他心思何其明白,早知道可能平日裡有時互相之間的嘮嗑被人發現了,而後他們被下了命令不得再和他說一句,他自然也就不說了。
監獄或許亦比這裡好上萬分,因監獄有獄友,而這裡只他一人,即便是後還有一大群人,亦不過是板著臉不會說話的看管工。漸漸,他亦不太想說話了。
朦朧間,麻木仿佛細菌侵蝕到自己的四肢百骸,然後像水一眼將他湮沒得不著痕跡。
他甚至覺得自己會慢慢忘了自己是誰,為何在這裡,曾經有過什麼,亦失去過什麼,他仿佛一直是在這座孤樓裡,從未擁有過什麼,因他一直懷中空空如也,他甚至懷疑他沒有存在過,因他所有的皆只鎖在這四面壁牆。
第四年,有一日,野花漫開遍野,他立在窗口著眼過去,聞了聞沒有一花香,到了飯菜端上來的時候,連飯菜的香氣皆聞不到他才恍然明白為何適才聞不到空氣中花香了。
第六年,默默地咀嚼著飯,連菜都不夾了,亦不是胃口不好,而是他已嘗不出來飯菜味道的區別了,菜和飯便也沒有什麼不同了。
第八年的時候,他第幾千幾百次夢到明晰,他從前夢到還會說好多話,一些最平乏平淡的話,他不知過得好不好,他反複問,反複問,直到第八年他夢到明晰時,已沒有話對明晰說了,不是因為想不出來,而是說不出來,現實的生活已經侵了他的夢境,吞噬了他的思想,有時他想一個詞要想很久,久到最後他會忘了他剛開始在想些什麼,本再也抓不住自己的思緒,有時用指腹蘸水在桌上寫自己名字和明晰名字時,他寫完了一橫一劃,接下來如何寫下去,他也忘了。那刻他掩面哭了很久,哭到聲音嘶啞,嚨腫脹,渾渾噩噩得只能睡覺度日。
所以,當董香之說好久不見的時候,其實他一直在思考,有何詞匯能說,待到看到茶壺時,忽然想到“喝茶”二字如何說,舌頭是翹舌,還是放平,牙齒是咬住亦或是放開才能發聲……
董香之喝了口茶,連連嗆口,苦遍布舌苔,這茶連亦下不了口,從前居高位的他卻仿若未,執著茶杯一口喝下,執茶杯時還不小心灑出來幾下,手巍巍的,好似不太有勁。
“趙先生,還記得隨安嗎?”
他低著頭一下下撥著茶杯的邊沿,仿佛是唯一的樂趣,待到董香之再一次開口,話音剛落,他混沌空的眼神倏地眨了眨,撥著有缺口的茶杯停頓了一秒,驀地一聲沙啞低,董香之著眼一看,指腹上被割破了一道,他含在口裡,然後向適才一眼抬眼茫然地呆愣著眼斜睨著董香之,趴在桌子上,眼白混沌迷蒙,泛著濁。
董香之亦不惱,只是像個對待孩的長輩,微笑起來,拍拍他蒼白瘦骨嶙峋的手背,剛一上去,便覺得硌得慌,這就像是一張人皮著白骨,似方才一樣覺得跳心驚,倒一口氣,方平複了幾分,淡淡地道:“你莫慌我,亦不要張,你可以不用說話,只聽我說。”
聞言,他分外認真重重地點點頭,依稀能看到他脖子的經脈,皮的淺薄。
“你對不起,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趙先生,隨安讓我走的時候,我曾問,能不能同我一起走,說不適,恐怕還未到便在路上客死異鄉了,其實我知,是誑我的,這般決絕的人,如果真的要走,子虛又何嘗是理由?如果真要說理由,是因對你尚有最後一的留,餘留的一點點的期冀,的留同期冀讓無數次地給你機會,但如若你真的有珍惜,恐怕最後亦不會離開你。你亦不會放走。”
“趙先生,要打聽你們的家事並不難,法蘭西有許許多多留學的同胞,你們亦是風口浪尖上的人,其實你我後來都明白,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挽回,然你沒有。沒同意和我一起赴洋,你沒有回頭;失去全家,你沒有回頭;許芳死,你亦沒有回頭。是那麼好強的人,難道要跪下來求你回來你才明白是在等你嗎?那麼你,那麼倨傲的子,給你數次機會,你均未明白,最後等來的卻是你頭也不回的變心。趙先生,恕我直言,即使你在這兒關上一輩子亦彌補不了隨安過的種種。你的罪孽這一輩子都洗不幹淨。”
“你將隨安送上飛機的時候在想什麼?期盼過得好,期盼從此離了你能過的好些,給盤纏,給舊識,給孩子,你以為你補償了所有,你以為事定會如你所想地走,然,你錯了,趙先生,當年你為保護隨安,結果事與願違,而如今你所想的亦沒有如願,隨安子一向不好,當年的話想不到一語讖,我未在法蘭西接到,死了,死在路上,客死異鄉。”
氣氛冷滯,董香之從未覺得自己的笑靨可以那麼詭異狠辣,甚至在吐最後四個字給桌對面的男子聽的時候,竟有一種快意。
空氣仿佛凝結,孤樓有一的腐味,他緩慢緩慢地抬眼凝視,濁然灰白的眼眸呆愣愣了許久,直到忽然一聲悶雷巨響,他倏地站起,像個驚的孩,拍著自己的,仿佛有人揪著自己的口,狠狠地撕拽著自己的,接著一,生生跪在了董香之面前,隨即不知為何在上尋,半晌,突兀地笑了聲。
“這……個,信,說,……很好。”
不知他從服哪裡找出來的牛皮信封,裡面的碎紙傾泄了幾片出來,都已泛黃,董香之亦蹲著子手去拿時,不知他總是抖的手哪來的勁,一手拍開了,然後只低頭凝視著地上的碎紙,良久,方又哭又似笑,嗓音喑啞如齒劃過地面:“騙,騙子,騙我……,,有,有,有給我寄,寄信的。”
這個面容要看得很仔細方能瞧得見當年風采的男人,面孔有些駭人的可怕,清瘦剩骨,哭起來更是難看得,然,指著信封的樣子卻很溫,很靦腆,像是明晰真的給他寄了平安信。
董香之瞧著,覺得眼睛酸疼得,約記得明晰曾經在學堂同說:“香之,我未來的夫婿一定要是人上人,他能為我哭,為我笑,只我一人。”
曾經的曾經,我們都曾對好友許諾,甚至發誓,我們將來會有這樣一個人,但世事難料,就算找到亦不知何時會變,會走,會分離。
恍惚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的:“那我未來的丈夫肯定是陶哥哥,一輩子都會是,我要跟著他,一直跟著他,我,我還要死在他前頭,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因為他死而難過了。”
然,偏偏,他死之前直直地拉著時,不願松手時,卻毫不猶豫地走開了。
人心易變。
不論好壞。
“可惜,你被困在這裡,無法替斂,趙先生,你可曾夢到向你討棺材?不過多半不會了,怎麼還會願意你夢?”
攢出一個諷刺的笑意,董香之蹲下,與有些癲狂的趙鈞默對視,話落,仿佛能到他本混空茫的眼裡突然迸發的一寒,冰涼徹骨。
董香之被請離開孤樓時,曾久久失神在樓前。直到回到教員宿舍,的養子問:“媽,明晰阿姨是個怎麼樣的人?”
瞇著眼,仿若在腦海裡勾畫的模樣:“是這個世間最好的子,你如果能遇到像一樣的子,就要對一輩子好,好一輩子。”
養子想了想,笑答:“好。但我還有一問,明晰阿姨明明沒有死,我們未尋到的,只是下落不明,我們沒有聯系上他們。為何要騙他說死了?”
“因我不想他如願,這個男人太自我了,他如何想,如何做皆以自己的期為一切,我只是想氣他替明晰阿姨出這一口氣,何況,我們需要有人幫我們找到你的明晰阿姨,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能找到明晰,那麼恐怕只他趙鈞默一人了。”
的養子聽言不置可否,笑道:“媽,你開玩笑,他現下只是一個囚犯。”
“可他曾是比你親生父親更厲害的人。我本也只是想運氣,但當我看到他的反應時,我方愈加確信,就算是,他也一定會找出來的。他還明晰,他,對不起,如若連都沒辦法替斂,他定然無法接。過幾日我們就回法蘭西吧,你在法蘭西不是有朋友做偵探的嗎?之前讓他找卻未找到,看他是否願意幫忙來趟華,如若趙鈞默真的逃了,讓他跟著,看看是否能尋到明晰。”
“既然你認為他定能尋到,那他怎麼會丟了?”養子狐疑地皺起眉頭。
“恐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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